第241章 齐万年转围北地
这一次袭击,晋军斩获并不多。因为为了防止被沿路的胡人发现,索靖仅出动了六千余人,袭击的时间又是在深夜,夜色迷蒙,而夜袭的晋军很难彻底包围胡人的粮队。除去沮渠遮等人还试图结阵抵抗外,很多胡人见势不妙,直接扔掉火把,推倒粮袋,骑着马遁入黑暗中,直接弃队而走了。
这导致此战晋军仅斩首四百余人,俘虏三百余人。
但在杀伤之外,晋军的收获却是极为丰富的。胡人马队所带来的三万斛粮食,全部堆在了原地,好像一座座小山,虽然有一些被火矢上的松明点着了,在熊熊火光中化为了灰烬,但大部分粮食还是保存了下来,有些袋子破了孔,黄澄澄的粟米哗哗地流在地上,由于热气烘托,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就如同黄金一样诱人。
从军的士卒基本都当过农民,此时多忍不住香气的诱惑,在地上抓了两把豆粟捧在手里,猛嗅了几口,流露出满足的笑容。
将士们当即开始整备车队和马匹,把这些缴获的粮食整理起来,想当然地打算带回到泥阳去。
但索靖很快斥责他们道:
“放下!都放下!我们带这些东西干什么?”
“若是给胡虏知道了,派大军索战,这些东西就是拖累,最后还能逃走吗?”
这是索靖和刘羡几人原定的策略,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与胡人主力作战,而是不断地袭扰胡人的粮道,增加对方的后勤的压力。如今若是带上缴获的粮食,速度便会赫然下降,原本的机动性优势便不复存在了。
但将士们看着这些粮食,还是感到非常可惜与不舍,说道:“那这些粮食怎么办?难道烧了吗,未免也太浪费了。”
“当然不能烧。”索靖指着一个方向,面露慈悲之色:
“我们把仗打成这个模样,实在有愧于百姓。我老了,却还记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你们把周围的流民们都招过来,我们全都散出去!”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发现在山林的斜坡上,似乎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那里有流民在观望。
现在的关中到处都是流民,无家可归者已经超过了数十万,无论是在渭南的山林中,还是在渭北的山塬间,可谓是随处可见他们的影子。无论是胡人还是晋军,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在此之前,晋军的斥候也是通过混迹在流民中间打探消息,才发现了胡人粮队的踪迹。现在有一些流民闻着香味找过来,实在是过于正常了。
听说索靖要将劫来的粮食散出去,流民们欣喜若狂,几乎不需要怎么宣传,就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聚拢了近万名流民过来。而索靖又在分发粮食时做出许诺,只要这些流民主动向晋军告知胡人的动向,他们也将继续分发粮食。
对于流民来说,胡人本就是害他们四处流浪的祸首,如今饥肠辘辘下,只需要告密就能获得粮食,这根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选项。
等到次日一早,叛军前来探查被袭击的遗迹,所有的粮食都被瓜分一空,现场上除了燃烧的硝烟与灰烬外,就剩下一些被扒光了衣服的胡人尸体。这让叛军极为愤懑,当众拔刀斫树,势要将偷袭的晋军斩杀复仇。
于是渭北的胡人们集结起来,一面给运输粮食,一面在沿路埋兵设伏。但很遗憾的是,接下来的数日,无论他们事先计划的如何精当,在流民的观察与通报下,这些设计几乎毫无隐秘可言,索靖轻而易举地就得知了敌军的意图,于是他选择暂避锋铓。
而等到胡人们有所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又立刻带兵出现,飞速地带领骑兵来争夺粮草。
这次护卫粮队的胡人便多了不少,大概有六千余人,与晋军数量旗鼓相当。但对于晋军而言,只要稍作设计,就能轻易击败对手。
他们遭遇在武功东面的五姓亭,是在一个漫天晚霞的黄昏时分。
晋军集结兵力,骑队突然从隐藏的山林中飞驰而出时,叛军正聚在一起煮食用膳,这时没有人骑马,很多人都围坐在篝火前,脱掉了一直佩戴的甲胄。结果就是在这难得的放松时刻,晋军纵马狂奔,如洪水破堤般卷入其中,仅仅一个冲锋,就凿穿了胡人的队列,而后是一边倒的追杀。
一片惨叫声中,胡人蒙受了更为严重的损失,晋军斩首八百余人,俘虏达两千余人。对待这些俘虏,晋人毫不留情地用绳子将他们绑在一起,在脚上吊上石头,然后直接推到渭水中,水面冒出一阵徒劳的水后,俘虏就沉到了水底。
索靖也按照此前的诺言,仍旧将缴获的三万斛粮食发放给周围的流民,流民们再次得了粮食,愈发欢欣鼓舞,口颂万岁。此前晋军接连败仗,普通百姓其实颇为失望,此时见到晋军得胜,他们终于又恢复了一些信心,相信晋军能够获取胜利了。
而另一方面,接连两次遇袭丢失粮草,也终于引起了齐万年的注意。
单纯从士气来考虑,这两次失利对前线的影响并不大,但口粮的供给却是实打实地出现了问题。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围困长安的胡人军队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十三万,每日消耗的口粮已是一个天文数字。任何粮草上的波动,就会立刻体现在大军的饮食上。
齐万年盯着碗中泛着紫色的粟米粥,喝了一口,咀嚼少许后,对一旁的沮渠莫康道:“收来的桑葚能吃多久?”
沮渠莫康是沮渠遮的侄子,他回答说:“大概能顶二十日。”
在主粮有所减少后,前线的士卒不得不征收长安周围的桑葚作为粮食,和粟米一起煮粥来应付。这确实是个应急的法子,但想要长时间坚持,肯定还是需要粮道通畅。
齐万年又问道:“袭扰的晋军还是抓不到吗?”
一旁的叱奴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那部晋军马多,来无影去无踪,我们要派人守着粮队,能正常抵御就很不容易了,想抓到他们更是难上加难。”潜台词是,眼下他们对这部晋军毫无办法。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陈仓到长安之间的粮道位于关中平原中最为平坦的渭水河岸,除去一些树林外,并没有什么险要,极其适合骑军奔驰。此前的设计证明了,根本无法从中设伏。
即使胡人率领骑军护卫,可对方毕竟是主动的一方。这意味着晋军可以随意挑选时间进行攻击,打不过可以逃跑,骑军却要顾及粮草而无法任意追击,更别说抓到对方了。
齐万年当然也明白这些难处,可眼下正是围困长安的关键时机,双方都在为时间争分夺秒,为此,他甚至不惜把长安城外变成一片人间地狱。若是因为区区数千人的骑军骚扰,最终导致了粮草不济而解围后撤,那怎能让人甘心?此前的入洛之梦,岂非要变成空谈了吗?
为了未来的前途,齐万年在军中沉思了两日,审慎地思考关中的局势,试图从中找出一条新的解决之路。
他知道,如今袭扰粮道的晋军多半来自于北地郡,毕竟根据情报来看,除去此地以外,也没有其余晋军了。根据俘虏的描述,他也清楚地知道指挥晋军的将领是谁。
想到这里,他不禁浮现出数年前与刘羡初识时的场景。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但齐万年现在想来,竟然都历历在目。当时刘羡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个人的情绪无比沉稳。虽然不是没有情绪的变化,但长期相处后不难发现,他的内心坚如铁石,似乎有什么不可动摇的信念。
故而齐万年下了一个判断,这是一个既胆大包天又沉着周密的人。
当年顶着孙秀的陷害,刘羡尚且敢冒死招安,如今手中有上万军队,又有索靖、李含作为支援,自然更不会轻易言弃。自己此前让人在冯翊放开一条道路,确实有些小觑对方了。
可接下来怎么做呢?若是只调遣两三万军队去攻打泥阳,胜算未必能超过五成,再败一次,就会彻底酿成大祸。若是调更多的人,便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围困长安,也就无法更进一步。
齐万年很快做出了一个判断:因为北地郡晋军的存在,攻打长安的时机已经不成熟了。
世人只知道,名将和普通将领的差别,多半体现在战术上。但名将和名将之间亦有差距,局部的战术使用或许能获得一些胜利,如果没有对战场全局的冷静判断,也不能改变覆灭的结局。那些拼尽全力,获得的无关结果的胜利,最后也只能作为失败者的挽歌罢了。
也只有这些明悟了战争之道、割舍情感错觉的名将,才有资格登上最高的权力巅峰。那些被世人惋惜的项羽、刘备之流,其实就是倒在了这一步上。
齐万年自以为是前所未有的英雄,他时时如此要求自己,纵然要有雄心壮志,用乐观的态度来面对生活,但绝不能犯下自欺欺人的错误,不要被一时的假象迷惑了心智,不要被瞬间的冲动蒙蔽了头脑。
他眼下就是用这种态度来看待局势的:虽然长安已经岌岌可危,但实际上却是在比拼两军的后勤补给。司马肜既然抛弃了城中所有百姓,那短期就不可能陷落。因此,己方必须长期包围长安,保证粮道的安全,可眼下却失败了。
若是因为不甘心而在城下空耗时光,只会导致消耗的粮草越来越多,但前线的将士也越来越饥饿疲惫,拖到最后还是要解围,到那时,晋军再出城追击,这将是一场空前的军事灾难。
而如果孤注一掷正面进攻长安城,无论成功与否,都将会蒙受到难以承受的损失。晋人若是再派出一支援军,也将轻松地击败自己。
因此,正确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应该及时放弃长安,趁着现在城中晋军还没有缓过气,转过头来彻底剿灭在北地郡的晋军。这样仍然能维持自己在关中的优势,只是将攻略长安的时间延长了而已。
这么想着,齐万年终于下达了命令,令渭南大军解围,返回渭北,继而进攻北地郡。
这个命令下达后,麾下各部一片哗然,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后方遇到了些许困难,远远未到撤军的地步。有相当的首领前来拜见齐万年,请他收回成命。
可齐万年心意已决,他力排众议,坚持解围,而后做出一系列部属调整:
以杨难敌领一万人占据渭桥,继续监视长安;
沮渠莫康领两万人窥伺潼关,阻击可能到来的晋人援军;
叱奴寇领一万人进占黄龙山,封锁北地往东的通道;
他亲领九万大军,前去攻打北地郡。
齐万年的行动极为迅速,当日晌午开完军议,次日一早,长安城中的晋军惊讶地发现,城外的胡人旗帜正在陆续向渭北。除了断后的红鸦军外,大军已经跨过渭桥,向城北行进。
天亮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城外胡人营垒中的旗帜。那些胡人忿忿不平地望着长安的城头,对没有攻下这座巨城而感到非常愤懑。一些士卒完全撤出的营垒,已经燃起熊熊火焰,留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长安城中的晋军不明所以,他们想,是朝廷派出援军来了吗?于是张方就上报梁王司马肜,请求出城追击。司马肜一时意动,同意了这个计划。
但刚打开城门,那些被放置在城外的难民们纷纷包围过来,将长安的诸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跪下来哀求着乞求粮食,这让准备出城的晋军将士尴尬不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胡人的大军就此离去。
不过即使如此,城中的晋军仍然是极为高兴,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困难的时刻,众人欢呼起来,用震天的锣鼓声来庆祝解围,同时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
如此一来,所有的军事压力都转移到了北地郡。长安最危险的时候渡过去了,而北地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到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