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六陌之战(上)
第232章 六陌之战(上)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也是一场众所周知的谋杀。
其余将领在收到命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置信,因为军令中对周处的恶意可以说是毫不掩饰。
战争是血肉磨盘,但搅进去的不仅仅是血肉。每一次会战,除了对士卒肉体上的巨大消耗外,还存在着对人精神的摧残。每一次劫后余生,都会令常人丧失生命力。不论战争是正义还是邪恶,战争终究是杀人,杀人就会直面死亡,没有人能不受死亡影响,即使是诸葛亮,也会被战争榨干最后的生机。
因此,在一场会战结束后,士卒都需要相当的时间来休整,即使不久要进行下一场会战,也会从最后轮换。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保持战斗力。
而如今周处已经打过一场攻城战,又遇刺受伤的前提下,梁王司马肜竟然还令周处领兵做先锋,率先去攻打六陌。这几乎是不可理喻的。纵然好畤攻城战进行得极为顺利,也不是让人继续轮战的理由。
这几乎是直白地表示,司马肜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周处死。不管是因作战不利被军法处置而死,还是在战场上血战至死,还是接连作战活生生累死。只要周处一日不死,梁王就一日不罢休。
从这个角度来说,此次六陌之战,大概就是周处的死劫了。
但周处得到军令后,表现得却极为淡然,他仅仅是回答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就抱着尚未愈合的胳膊,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下一次会战。
周处其实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作为一名已经六十岁,在官场混迹超过三十年的老人,他早就学会了知晓自己的天命。在得知梁王司马肜为统帅,自己为麾下将领的时候,他冥冥中就猜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不只是梁王司马肜,事实上,大概半个朝堂的人,都在盼着他早死,因为自己弹劾过他们的不法之事。而剩下的半个朝堂里,有一半人对他人的生命漠不关心。再剩下的部分人,基本都对现状无能为力。
周处摸着自己中箭的肩胛,感受着其中的痛楚,苦笑着自嘲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年轻时的周处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他其实自己都记忆模糊了。周处只记得那段岁月很快活,当时他还没有亡国,身为名将周鲂之子,他虽曾经让父亲失望,但在迷途知返后,又得到了世人的推崇,继而意气风发,意图跟随天子(孙皓)立下不世功名,以弱击强,一统中华。
但在亡国之战到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是何等可笑。面对王濬的七万水师,他随陶濬前去抵抗,远远望见那些楼船,手下纷纷溃逃,只能徒然随旧主献城投降。
此后他被迫改换门庭,在晋朝出仕。如果不能振兴故国,那就为天下太平多做些好事吧!周处就是抱着这样的理想开始做事的。
于是他在晋朝官场来回辗转,关中去过,益州也去过,也在朝廷中当过散骑常侍、御史中丞。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周处从来不在意官场中的人际交往,只在乎自己做得好与不好。这几十年下来,确实是政绩斐然。
可越往前走,周处就越发感觉到疲倦,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越来越明白,一个人的力量是淡薄的,无论如何胸怀大志,得不到他人的支持,最后总归是变成镜水月。可当他想要去寻找支持时,却发现身边的总是些蝇营狗苟。
说起来真是可笑,亡了国的渴望匡济天下,真正平定天下的却对世人无动于衷。
还记得当年他和恶蛟搏斗,精疲力尽地重回阳羡时。当时乡亲们误以为周处已死的欢呼声,那些铺天盖地又欢天喜地的笑脸,曾经深深震撼了周处。他发现这些欢笑是因为自己而产生时,感到过一股澎湃的力量,远比畏惧更让人向往与亲近。
就是自那时起,周处在心中立下了誓言,他一定要做这样一个人,能让见到他的人都笑颜以对。他一直践行着这样的理念,只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自己的笑容越变越少了。
在朝堂之上,想要获得身边的人支持,是否就违背了自己昔日的誓言呢?再一次欺骗了那些相信他的父老呢?
因此,即使当周处意识到自己在走一条绝路,他也并不后悔。眼下如今这一刻真的到来了,他很平淡地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开始做向六陌进军的准备。
六陌,顾名思义,是位于好畤县西北面的一处交通要道,西北面由三道土塬分出四条山径,东南面则由泔水分为两岸两条道路,由这六条小径汇聚在一起,就叫做六陌。
六陌距离好畤县不过十六里,距离叛军的大本营乳峰,也差不多有十五里。两军到了这个位置,可以说是近若咫尺,只需要一个时辰,双方的主力就能支援杀到。
这也同样意味着,如果能将这个地点抢占下来,就能进一步压缩和封锁叛军的活动空间,为晋军获得战略上的主动权。
事先斥候已经探查过了,活动在六陌地区的叛军大约有一万人,虽然人数是周处军的两倍,但是军队的装备与素质都不如周处,若是处理得当,还是有一定胜算的。
但这仅限于叛军主力不出击的情况下,若是叛军主力出动了呢?那就要看晋军的主力是否会增援了,若是己方没有援军到来,那就是真正的必死之局。
周处自觉视死如归,但想到麾下调来的这五千荆州子弟,确实都是个顶个的好汉,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们何其无辜?怎么能因为自己而送死呢?
所以他在进攻前,还是去求见了梁王长史卢播一趟,做了最后的一番努力:
“进攻六陌一事,在下不敢推辞。只是此地位置敏感,必然会牵扯到整个战局。我率军与敌人血战时,敌人必然会呼叫援军,若殿下事先在六陌西面设伏,说不得能取得奇效,还望长史将此事通报殿下。”
卢播自然是满口答应:“你放心,殿下对此战关注之至,建威是先锋,你的要求,他定然无所不允。”
周处哪里会信?他只是尽可能地给出自己的方案,希望怎么都不至于落到最坏的局面罢了:
“若殿下觉得此计有风险,最起码要分派一军,确保我军后路。如此一来,即使我军前方作战不利,至少也能退出来,周处死不足惜,但将士们是忠于朝廷的。死一人沮百人,亡一军沮十军,请殿下不要令全军上下寒心啊!”
卢播听了还是毫无反应,只说:“建威未免太悲观了,您是天下名将,哪有未战先怯的道理?您就放心地去做吧!梁王殿下自然会照顾您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即使周处明知道对方是在敷衍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转眼就来到了约定的出战之日,这一日天还蒙蒙亮,建威军内的士卒如往常般苏醒,正准备起灶造饭的时候。卢播就匆匆打马而来,向周处催促道:
“建威,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未出发?”
“士卒尚未用膳,用完膳后,便立刻启程。”周处答道。
不料卢播说道:“这哪里还来得及?现在正在起雾,你们现在出发,到了六陌,正是雾正浓的时候,突然发起袭击,对面猝不及防,还能拿不下叛军吗?”“可士卒食不饱,力不足,哪里来的精力杀敌呢?”
“您是宿将,哪里需要我教导?吃干粮就行了。总之,决不能起灶,若是现在让对方看到炊烟,就有了准备,奇袭的胜率就大大降低了!”
这简直是歪理!往日都是这个时间造饭,今日突然没有,不才是告诉敌方事出非常吗?如今尚在春寒,天气如此之冷,只吃干粮,将士们又怎么可能受得了?
周处本想和卢播继续议论,但卢播却不愿意多说了,直接以司马肜的名义说道:
“这是梁王殿下的军令!建威,您要是再推脱,就是违背军法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从腰间拔剑,露出要趁势斩杀周处的神情。
周处心中稍作挣扎,他不愿意让士卒们白白送死,可同时也不愿意让自己这么窝囊地死在卢播剑下。相比之下,他宁愿战死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这样一来,好歹还可以向世人证明他的真心和清白。
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下,周处叹息一声,随即下令停止造饭,而在军中开始分发干粮。士卒们虽然迷惑,但他们也早就倾心于这位礼贤下士又身先士卒的老将军,还以为周处有什么妙计,于是也就接受了。
在两刻钟内,建威军就立正集齐了,他们穿戴齐整,佩剑戴弓,高扬旗帜,即使满怀疲倦,但他们还是竭力表现出自己精神良好的一面,而后就在周处的带领下一步步离开好畤县。在他们背后,数万晋军的营垒淹没在灰雾中。
而众人不知道的是,在集合的这段时间内,周处已经在营房前留下了自己的绝命诗:
“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天色渐渐明朗了,灰雾也渐渐变成白雾。周处率军走在道路上,看着脚下有些僵硬的土地,忍不住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日脚踩大地了,可惜,大地还是如冬天般僵硬,看不见点点的春日生机……
很快,他们就抵达到了六陌,不出周处所料,对面军队在山塬上严阵以待,根本没有什么奇袭的可能。
周处于是找了个小丘,让将士们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他勒马站在中间,向四面拜了三拜,大声说道:
“将士们,今天我们要同敌人相遇了。我作为亡国之后,深受朝廷重恩,今日正是我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不怕为国战死,不怕不能得生。宁效仿伏波将军,马革裹尸,也不能辜负国恩,临敌畏缩。”
“纵然我今日为国战死,也要让敌人明我心意,并使千万志士闻风兴起。诸君,随我前进!”
说罢,他朝坐下的马匹一挥鞭,带着一营人马,径直向敌人的方向奔去。他的两位属下,都是他的义兴老乡,一人叫陈亢,一人叫韩健,紧跟着领着二营人马随在后面。
六陌北面的土塬地势不高,周处领着骑士们直接朝着满是工事的敌营冲了进去。胡人们虽然做了准备,但是大雾之中,一时没分辨出晋军主攻的方向,竟然真让周处他们找到一个设防不严的缺口,然后从中闯入到最中间的土塬内。这时胡人们惊惶不已,明明是自己出了疏漏,却以为是晋军有什么法力,顿时惶恐错乱起来,加上他们也经受不住骑兵的冲击,很快就向外撤退。
但左右二塬的叛军听出势头不对,试图调兵过来援助。而陈亢、韩健早有预料,他们立马从左右侧翼穿插,舞刀跃马大呼,一时全军振奋,竟然将叛军的反扑挡住了。后面的步卒追上来后,然后反过来利用叛军的工事进行射击,彻底将这些胡人们击退,晋军就在中间的土塬站稳了脚跟。
这时距离晋军发起进攻,不过过了一个时辰。
但叛军的攻势仅仅是稍稍受阻,他们休息了一阵后,浓雾中又传来号角声,四面八荒,似乎将晋军给包围了。周处一听就知道,是叛军的援军到了。
周处非常震惊,好像这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仍不免在心中遗憾地说:
“若是梁王这时也把主力压过来,两军打一个内外夹击,该有多好啊!要知道,好畤离这里不到二十里!”
但抱怨是没用的,叛军的数量在雾中不断增加,等到雾气消散的七七八八,可以看到,叛军似乎将建威军包围了三重以上,到处都是敌人的甲胄和旗帜。
看样子,聚集在六陌的援军恐怕已经多达四万。
此时正是晌午,晋军还没有用膳,但叛军却已经补给完毕,然后当着晋军的面开始击鼓。
周处知道,卢播也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即使现在要率军突围,也是没有活路可言的,那就在这里战死吧。
他这么想着,对手下的士卒指挥说:“箭慢些放,等敌人靠近了再射,不要浪费了。”
一想到死,周处又忍不住想再延缓这一刻的到来,想看看夕阳西下的美景。若是死在日落之时,大概也就不枉此生了吧。
但在绝对的人数劣势下,还是极难做到的。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塬下不知道堆了多少尸体,晋军的箭囊几乎射空了,拉弦的手指都流血了,可眼前叛军的攻势却依旧如波涛般没有停止。
周处也在奋力拼杀,虽然他还能站立,但是意识已经模糊,毕竟肩胛处的伤口破裂了,同时又中了两支流矢,身体正在不断地失血,就好像他的军队一样。叛军们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为之兴奋狂躁。因为他们将又一次地成建制歼灭一支晋人军队,这将会灾难性地摧毁晋军的作战意志。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周处看着此起彼伏的人潮,脑海中似乎浮现了更多的染血的刀锋,也听到了更多的哀嚎。
他忍不住想,天下的太平恐怕也要就此结束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听一听阳羡父老的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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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