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冷箭(4k)
第231章 冷箭(4k)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间,很多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侍卫们见周处中箭,又看见刘羡一行人正在雾气中走过来,还以为冷箭是刘羡放出的,立马拔出刀剑围上来,几乎要杀人。好在刘羡一行人并未带弓箭,解释了一番后,还是很快说服了这些发怒的士卒。
可这一耽误,就错过了最好的抓捕凶手的时机,刘羡再回头往射箭的方向看去,除了浓雾与建筑的黑影外,已经找不到偷袭之人的所在位置了。
但士卒们还是四处通报,令全军在城中搜索了一番。结果不出意外,众人既不知道刺客的长相,也不知道刺客的去向,只凭那个模糊的装扮,稍作换装就能掩盖痕迹。最后当然是徒劳无功,一无所获。
不幸中的万幸是,由于周处身穿甲胄,这支冷箭虽射中了周处的肩胛,但仅箭尖仅透甲一寸,并未射中周处的要害之处。周处取出箭头后,仅仅是流了些血,并未有什么大碍,当日下午就可以行走了。
可伤势不严重并不等同于这件事情性质不恶劣。
要知道,若非刘羡临时警觉,挑歪了箭矢的方向。这鸣镝箭往中间歪上五寸,或者再往上歪五寸,周处恐怕就要毙命当场。简直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长史卢播听到周处遇刺的消息后,立刻前来探望,一面流着泪一面说道:
“建威是我军军胆,竟然有贼子想要趁机谋刺!幸好你平安无事,不然我怎么向梁王殿下交代!”
得知刘羡是目击者后,又追问道:
“可看清刺客面貌?刺客打扮如何?有没有什么线索?”
刘羡皆如实回答没有,只说知道刺客穿着晋军的甲胄。
卢播立刻下定论道:
“这必然是叛军所派,这些贼子!真是畏建威如虎。正面不能战胜,竟想了这么一个歪门邪道!我要立刻上报梁王殿下,早发大军,为建威讨个公道!”
他顿了顿,又对刘羡说:
“建威受了伤,需要好好静养。怀冲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去,把城内剩下的善后做完吧。”
言语下的意思,就是让刘羡赶紧离去。
刘羡此时已有些明白形势了,他把眼神投向周处,周处此时已绑好了伤口,披了一件长袍,徐徐对刘羡沉声道:
“这本是我的杂务,现在就交给刘护军了。”
离开伤兵营的路上,与刘羡同行的幕僚们都议论纷纷。尤其是薛兴,他作为一名常年断狱的人,发现这件事里处处透露着诡异,忍不住对刘羡分析道:
“府君,卢长史的行为颇为反常。”
“刺客身着我军甲胄,固然是有叛军假扮刺杀的可能,但出自我军内部的可能也不小。”
“要知道,建威将军军纪严明,又性情孤僻,士卒对他不满是极有可能的,同僚不喜欢他也很正常,为何他能如此简单地排除这些可能,笃定是叛军所为呢?”
此时雾气已经消散了,远处的山峰上还能看见皑皑白雪,刘羡望着积雪的反光,说道:“那季达的意思是?”
薛兴道:“我看这次刺杀,说不定是卢长史指使的。”
“不用说不定。”刘羡斩钉截铁地道,“今天这事,一定就是卢播布置的。”
他随即批评卢播的反应道:“卢播的反应未免也太浮夸了,他挤了半日都流不出泪,还假惺惺地说要替人报仇,可语气中对建威将军伤势的心不在焉,早就浮于表面了,他能骗谁呢?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舍他外,已经没有别人能做了。”
“建威将军也是心知肚明,懒得拆穿他罢了。”
薛兴见自己与刘羡所思一致,不免有些高兴,又疑惑道:“可干这件事,对卢长史好处又在哪里呢?”
刘羡笑而不答,但他心中则升起了无穷的警惕,同时又不禁暗中叹息,怎么就搞成了这幅模样?
答案不难推理出来:卢播是梁王左长史,军中的三号人物,并没有与周处争权的必要,同时也未曾听闻过,卢播和周处有什么仇怨。策划刺杀周处,对卢播根本没有好处。所以他只会是一个执行者,而非是主谋。那能指使梁王左长史刺杀的人又能是谁呢?再联想到周处曾经在洛阳弹劾梁王,谜底已经不言自明了。
可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处确实是弹劾过他,污了他的名声,但现在可是大战期间。作为统帅,作为同袍,在背后对作战的将士放冷箭,这要是让全军上下知道了,军心不就散了吗?就连孙秀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胡作非为。
回到军营后不久,晋人大军紧跟着进驻好畤县,刘羡带领着几位属下去迎接司马肜。这位梁王殿下依旧是面容和蔼,言语可亲,谈笑风生间,毫无宗王的架子,脸上的神情里也只有对初战告捷的洋洋喜气。
他很快在好畤县设席庆功,并让诸将们举杯畅饮。
坐在宴席上,梁王的表现让刘羡殊为迷惑。因为他的言行举止中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杀气,也没有任何出现意外的惊慌感,这一度让刘羡觉得,或许是自己想错了?
毕竟万事无绝对,或许卢播只是揣测上意,并没有得到梁王的直接指使也说不定。只是这些不足以说服刘羡,让他打消心中的定见。
平心而论,刘羡之前对司马肜还是有一些好感的。别的不说,至少他确实救了自己一命,而且还让自己能够得见老师最后一面,虽然自己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但刘羡也知道,人到绝境的时候,很多人想付出代价都没有门路。
何况观察梁王平素的所作所为,确实当得起贤王二字。
他待人和善,丝毫没有贾谧那般的趾高气扬,上至公侯,下至平民,他都能一以贯之,在长安时,他也曾亲自到长安府衙聆听百姓讼冤;
而且司马肜作风极为简朴,并非是晋武帝司马炎那般作秀式的简朴,而是确实如此。他除去正常场合要穿的朝服外,几乎从来不穿什么丝绸纨绔,而是打了十来个补丁的单衣。即使是现在这样严寒的天气,司马肜也不过在外面披了层鹿裘斗篷罢了。
就是在此时此刻,司马肜在宴席上端出的饭菜,也不过就是吃些薤菜莱菔、菘菜豆粥之类的,唯一的肉菜也就是从洛阳带过来的咸鱼,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唯一让人诟病的,无非是平日闲来无事时,他喜欢走狗遛鸟而已,这又能苛责什么呢?跟伤天害理毫无关系。
这样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会去设计刺杀麾下的将领吗?这于情于理都很难让人信服。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别的人选了。
刘羡忍不住在心中想:梁王可是司马懿的亲儿子,或许他遗传了他父亲的才能,能够在众人面前,全然隐藏自己的情绪,若他真是那样一个怪物,那就不奇怪了。
正思忖间,司马肜忽然对刘羡说:“怀冲啊,周子雅的伤势如何啊?”
刘羡精神一振,回答道:“回禀殿下,那一箭没有射到要害,应该养个十来日就好了。”
司马肜闻言,忍不住哼了一声,捋着胡子,用一种不低的音量喃喃道:“可惜,怎么就没射死他!”这一句话说罢,在场众人都不禁呼吸一窒。但片刻过后,大家都放松神情,继续相互议论,恍若未闻一般。刘羡对这个气氛感到压抑,但同时又感到非常熟悉,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想了一会儿,刘羡终于记起来了:八年前,那是在金谷园的诗会上,自己和陆机第一次见面,贾谧突然发难,公然仗着鲁公府的权势侮辱自己。当时在座的无不是王公贵族,大家要么跟着起哄,要么对此视若无睹,自己身处谩骂之中,气氛真是压抑得无地自容。
结果没有想到,这一幕竟然在此时此刻重现了。只不过与那次诗会不同的是,在场的多是世人认可的高洁之士,士林表率。这里也不是荒唐的金谷园,而是在刚刚结束战乱,尸体尚未完全清理的战场上。而身为主角的周处,此时也不在现场罢了。
面对这幅场景,刘羡心中五味杂陈,当时他是被围攻的主角,但现在,他却是这么多冷漠看客中的其中一人。
为什么会如此呢?发现司马肜没有继续理会他后,刘羡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在长安的所见所闻,并不仅仅是周处在尽心做事罢了。傅祗、李矩、解系、索靖、王铨……这里面不只是有刘羡欣赏的人,甚至还有自己的结义兄弟。可现在这些人都在现场,为什么不愿意替周处辩白呢?
刘羡向来认为,虽然由于司马氏的种种事迹,导致晋室立国不正,官风不正,这是难以避免的。但总还是有些人能够坚持原则,坚持底线,这样的人还是值得认可与交往的,也将是自己以后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可眼下的气氛却让刘羡感到并非如此。
他脑中莫名响起了傅祗的话语:“君子之道已经断绝了……”
断绝在哪儿了呢?刘羡这时忽然有所领悟,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放在这个世道,刘羡看到的是,若有人想成为一名君子,就只能做到穷则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梦想已经切实地消亡了。
为什么会消亡得如此彻底呢?刘羡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这次简单的庆功宴很快就结束了。众将恭贺了一番后就准备离开,心烦意乱下,刘羡也没有准备多留,他打算回去看看伤兵营,顺带再去看看周处。
谁知刚要起身时,他就被卢播叫住了:
“怀冲,梁王殿下有些话要和你说。”
等众人基本都离开后,堂内只剩下司马肜、卢播、刘羡三人。
司马肜用完膳,此时亲手又煮起了茶汤,用闲谈的语气对刘羡说道:“怀冲啊,我最近听说,军中有小人在传你的流言啊。”
“啊?竟有此事?”刘羡何曾关注过这些事情,有些莫名其妙。
司马肜笑道:“我也是最近才听到的。好像是有人说,你八面玲珑,四处谄媚,心中必有异志。”
他在这里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道:“说不定,有恢复故国的野心……”
这几个字说出来,刘羡大惊,额头顿时就冒起了莹莹冷汗,连忙跪拜在地,惶恐道:
“这绝对是谎言!在下所言所行,皆是为了江山社稷,何曾做过有愧于朝廷的事情?”
如此言语的时候,刘羡心中却没有任何把握。他不禁心想:莫非是孙秀放出的流言?还是贾谧的什么安排?自己麾下有没有人告密?是否真被人掌握了什么证据?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纠结,一度让他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要不要拔剑挟持梁王,趁机兵变?
好在司马肜下一句话,就让他松了一口气:
“哈哈哈,怀冲的忠心,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都是周处这个小人四下传播的。”
这么说着,司马肜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义愤填膺地说道:“周子雅这个人,看似光明磊落,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我在洛阳的时候,他居然拿你我当年的事情,弹劾我收受贿赂,岂不可笑?”
“眼下到了这个关节,他竟然还在扰乱军心,妖言惑众,当真是叫人忍无可忍。”
“所以啊,今日我打算设计除掉他,不知怀冲以为如何?”
刘羡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绕了这么一大圈,司马肜是想敲打自己,他毫不掩饰要除去周处的想法,说这些仅是让自己不要插手。
这个现实令刘羡一时有些谔谔,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说:
“殿下是公认的贤王,清者自清,还是应该尽善尽美,不必与小人计较……”
司马肜却是当刘羡默认了,他指着自己身上单衣的补丁,对着刘羡继续道:“什么清者自清,尽善尽美,我莫非要去当孔明不成?我为官已经清廉如此,竟然还要被这种小人贬损苛责,不杀了他,我将何以自处?!”
这话实在是讽刺,司马肜身为帝国最有资历的宗王,不去为晋室江山考虑,却只考虑自己的名声吗?
刘羡还是试图再劝一劝:“可建威将军到底是国家大将,朝廷那边……”
“这你不用担心,周处这个小人,当了御史中丞后,自以为是个人物,没少在洛阳拨弄是非,满朝上下,无不恨极了他。”
梁王心不在焉地解释道:“在来的时候,我已和皇后打好了招呼,他若是不死,朝廷那边才没法交代!”
这句话说完,刘羡已然是满头大汗,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对天下漠不关心,即使是那些修身修德的人也同样如此。
刘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营房的,他只模糊得记得梁王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勉强答应了几声是,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再次回想起那一日与傅祗的谈话,他心情感到空前的沉重。
行走在这遍布岁月的雄伟废墟里,人们既向往伟大,同时又恐惧伟大。当过去的成功越是壮观,崩塌的那一刻就愈发让人失望。人们总是这样的极端,如果不能与世不朽,就甘愿化作尘土。或许比起死亡,失望反而是更不能接受的。所以人们既下意识地对废墟感到敬仰,理智上却又情愿蜗居在草野里。
只要一无所有,就不需要担忧何时失去。若是不抬眼天下,天地间就只有寥寥一人。
君子之道就是在这种纠结与挣扎中断绝的。
两日后,梁王下令,令周处领军进攻六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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