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文华殿辩经,严氏国家论!
第571章 文华殿辩经,严氏国家论!即便是已经执政半年有余的皇帝朱载坖,面对高拱的突然质问,也是神色一晃,眼里露出几分意外和紧张。
首辅者。
执掌中枢大位,为百官表率。
自太祖、成祖之后,内阁首辅便渐渐位高权重,可引领群臣封驳皇帝的口谕,乃至于圣旨。
只是一瞬间。
朱载坖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有关于先帝在位时发生的事情。
嘉靖初年,大明朝堂之上激流涌荡,官员们正是在一位位内阁首辅的带领下,对皇帝发起一次次猛烈的进攻。
那是一个漫长的围绕着大礼议争辩的时代。
最终。
皇帝得到了某种满足,而官员们也得到了足够的地位,最终才一步步造成嘉靖朝那漫无休止的朝臣官员相互争斗。
难道自己的隆庆朝,也要如嘉靖朝一样了吗?
不可否认的是,当朱载坖即位之初,雄心壮志的想要一改国家面貌,而今日面对首辅的忽然发难,立即就出现了胆怯。
而文华殿内六部九卿亦是脸色紧绷。
高拱忽然发难,喊出穷兵黩武四个字,无疑是正面反驳皇帝。
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反倒是李春芳,默默低下头,嘴角挂起一抹笑容。
斗吧!
都斗起来,争起来。
如此自己才能有更多的余地去保全清流旧党。
高拱则是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双目通明,掷地有声:“孔圣论语有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老子道德经有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殿内寂静一片,只有祭出圣贤言论的高拱,余音绕梁。
朱载坖目光一缩,他很清楚,当高拱这位当年王府潜邸的师傅开始以圣贤与自己辩论,那么对方就已经占据了高地和主动。
见皇帝默不作声。
高拱长叹一声:“皇上自小读圣贤,阅经典,当知先贤之言,今尔执政,执掌社稷,肩挑宗社,更当知晓兵家之害。皇上欲尽钱粮以壮新边,此心乃为安民,臣又岂可不知?然,孟子有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一国之事,征讨招抚于外,非尽兵事可成,行王道仁义,则多有助也。”
“当今天下积弊已久,虽开嘉隆新政,然新政行之未久,国力未醒,国势未强。此番太子少保功复河套,当有解甲归田,马放南山,安民治边,内修仁政之举。”
“待国家强盛,内忧尽除,我大明自可携仁仁王道,纳四方来降,成陛下天可汗尊号之实!”
说到最后,高拱目光深邃的注视着皇帝。
殿内众人则是一阵窃窃私动。
“高拱!”
“你过分了!”
“怎可在陛下面前如此僭越!”
如今还在刑部尚书位子上的严世蕃当即站了出来,脸色阴沉的怒斥高拱。
周围人虽然没有附和,但看向高拱的眼神也有些变化。
虽然高拱是解释了现在朝廷为何不能将钱粮投入到河套、阴山新边,但他最后的话却说的实在是过分了些。
什么叫成天可汗尊号之实?
这不就是在说,今天虽然有蒙古各部投降献舞的头人进天可汗尊号,但如今的大明皇帝陛下,却并不符合这一尊号的标准。
也难怪严世蕃会用僭越二字来怒斥高拱了。
但有严世蕃反对怒斥高拱,自然就有人支持。
因高拱而入阁的原礼部尚书高仪,便随即走了出来。
“皇上,首辅方才所言,绝非是僭越皇上。首辅亦有言,我朝如今当先安民治内,再行外兵事。臣等读圣贤书,翻阅历朝史书。如前汉武帝之时,便因连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百姓困苦,最终武帝晚年之时更是悔之不已,亲下《轮台诏》罪己。”
“我皇圣明,自当效仿唐宗,内修民政,以史为鉴,不复汉武之事,国强民盛,再行域外兵事,则皇上圣明之名,自可使天下亿兆黎庶知。”
随着高仪出言附和高拱,就连李春芳也终于是抬起头站了出来。
在众人注视下,李春芳面带笑意,躬身作揖,劝谏道:“启禀皇上,当下嘉隆新政用急,国中诸事繁杂不已,文渊阁中夜灯长燃,六部五寺官吏奔走不息,此为何意乎?臣以为,此乃为我大明黎庶计,使民富,则国强。如今河套已复,阴山驻军,蒙古俺达部往日最盛,今亦被驱,放眼三五载之内,北地当不会再起大战。古人言,攘外必先安内,今国家内政未修,何谈用兵于外?臣以为,皇上圣文神武,天资聪睿,必当知晓此间之理。今尔,当平息战事,尽中枢官吏之力,全国库钱粮之存,广行新政于内,休养几载,安民定军,放军士回乡耕种,自壮己身,待数年之后,嘉隆新政上下通行,则我朝必当不战而屈人之兵。”
文华殿内。
仅有六位阁臣的内阁之中,就有半数阁臣要求皇帝休养生息。
而更为关键的是,这件事还是首辅首倡。
朱载坖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丝错乱,不知当下该如何应对。
自他登极以来,实在是太顺了,从未遇到过挫折。
而今日,这等挫折又来的太过猛烈和突然。
皇帝已经全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决断,是否要将自己的意志坚持到底。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提出不同的意见,附和自己的意志和所求。
叮咚。
终于。
就在皇帝要低头向自己的老师,自己的首辅低头妥协的时候。
文华殿内响起一道脚步声。
朱载坖猛然抬起头。
只见新晋的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另有无数荣耀官职在身的严绍庭,面带微笑的信步走出。
面对高拱为首的反对声,犹如处于狂风骤雨之中的朱载坖,心中一震,双眼瞪大。
“兵者。”
“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孙圣曰:不可不察也。”
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开始在文华殿内回荡着。
严绍庭面带笑容的看向高拱、高仪以及脸色微变的李春芳,轻笑着躬身颔首:“下官所言,不知可有错乎?”
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可心中却有些无奈。
自己本想这一次携大胜回京,然后躲回昌平好生的休养几年,最好是能给小福孙弄出来几个弟弟妹妹。
可是皇帝不让自己停歇,高拱等人也不会让自己回家安心生娃。
那么……
有些事情,现在也不是不能说了!
高拱脸色一顿,他未曾想到严绍庭刚刚回京,刚刚得到加封,风光一时,就会选择站出来和自己正面对锋。
但毕竟已经位列首辅,高拱亦是淡淡一笑:“此乃孙子兵法所载之言,并无错。”
严绍庭点了点头:“谢元辅赐教,那下官便能继续说下去了。”“爱卿但说无妨!”
不等高拱开口,朱载坖已经是抢先一步,满脸笑容的大喊了一声。
皇帝这等反应,让众人一阵无奈。
新君现在是演都不演了。
高拱更是心中愈发恼火,却又只能憋在心中,免得自己在圣前失仪。
严绍庭则是微笑着朝皇帝拱手作揖,随后才继续说:“商君书中画策篇说,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当孙子之言、商君之言从严绍庭的嘴里相继而出。
高拱脸色愈发凝重起来。
这是要在圣前辩经了!
藏在那袭红袍下的手,不由一紧。
李春芳更是开始搜肠刮肚起来,预备着以圣贤之言反驳严绍庭之言。
而严绍庭则是从容开口:“韩非子于五蠹亦有书: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虽韩非子乃指战国为力政之世,国家强弱以军力而论。然韩非子所言,亦指国家当前,仁义靠后,于国家而言,当务实去虚以应时事乱局。”
不等高拱等人开口。
严绍庭又急声道:“管子参患言:君之所以卑尊,国之所以安危者,莫要于兵。管子举,作内政而寄军令。兵家军事当与国民内政相合,齐国遂纳其言,行寓兵于民之策,成春秋首霸。”
说完之后。
严绍庭双眼已经是瞄上了高拱。
只见他面带笑意的说道:“元辅方才提及孔圣人论语所记载内容,远人不服,则内修文德以来之。然而,孔圣之言于内,未言于外。吴子图国说: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吴子提文武并重,认为废武备而恃仁政,国必危亡。吴子所起威武卒,精兵强国,则魏国一时强盛。”
高拱眉头一紧,没想到自己用孔圣的话来驳斥皇帝,严绍庭偏偏就能找到吴子的话来补全内修文德的漏洞。
然而,严绍庭却在继续出声道:“儒家荀圣在其所著议兵篇言: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儒家仁爱兼并,元辅与高阁老、李阁老据仁义而治国,难道不知儒家文圣此番言论?兵家武力,亦是仁义知兵,可止暴定乱,凝士以礼,凝民以政,兵事当与道义相合!”
文华殿内一片寂静。
在前不久,只有首辅高拱的声音。
而现在则只有严绍庭的声音。
强!
太强了!
所有人都知道严绍庭在治国谋略之上天赋异禀,更是功绩显著。
但从来就没有人会觉得,严绍庭这个原本只是靠着蒙荫入朝为官的年轻人,竟然会在儒家以及各家经典道义上也有如此高的修为。
如果换个比喻的话,该怎么说?
就好比是一个富甲一方几十年打马游街的纨绔膏粱子弟,忽然有一天,他竟然能什么书都不看,就直接考中了状元。
此刻的严绍庭,就是那考中状元的纨绔膏粱子弟!
这可比什么文曲星照来的还骇人。
这简直就是文曲星亲儿子!
然而。
严绍庭的声音却并非彻平息。
他还在输出。
他还在出声。
严绍庭上前一步,近到高拱身边,离着皇帝只有几步距离。
“墨子七患有言:备者,国之重也;食者,国之宝也;兵者,国之爪也!”
“墨家常以兼爱非攻定本家圣道,春秋战国时也常不领兵,而造器械防备城池有敌来人,却亦有兵者国之爪也言论,可知便于儒家之外,墨家之内,也认为无兵备者,必守其害!”
“汉臣魏王曹操,孙子略解,记言:恃武者灭,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
“东汉末年,三国乱世,曹操独一霸,常用兵,为何却亦有此言?强如曹操,兵压三国,亦认为一国之内,不可尚文,不可黩武,当文武并用,方为长久之术。今尔新边放定,当备边事,怎可以黩武而论,此实乃文武并用于国也!”
说到此处。
严绍庭又上前一步。
他还在输出。
“同为东汉末年,三国之时,天下三分,西蜀诸葛武侯,传世名篇将苑戒备亦说:夫国之大务,莫先于戒备。若夫失之毫厘,则差若千里。”
“武侯居西蜀,有居安思危之论,造连弩、木牛流马,强军备兵,以图天下一统。今我大明,虽有复河套故地,却仅是克敌于一时,非定敌于一世,更遑论万世?又怎可不备?”
“两宋板荡,天下兴亡,故国黎庶、举朝文武扈从宋皇,北望中原。不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之景象。”
“范公文正,愤而进言,奏上时务书,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若两宋一心,非尊文轻武,而文武并用,又怎会不知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又怎会不见那惟余莽莽的长城内外,顿失滔滔的大河上下?”
满殿震骇。
无人出声。
但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死死的注视着昂首挺胸,年纪轻轻却在此刻器宇轩昂的严绍庭。
强。
即便是反对这个时候耗费钱粮和国力于新边,实则是要压制皇权的高拱,也不得不在心中佩服严绍庭的辩论和才华。
他真的太强了!
瞬间,高拱想到了昌平书院,想到了在书院里多年的聂豹、王畿、钱德洪等一众大儒。
他开始给自己和严绍庭寻找理由。
或许,正是因为有昌平书院在,有这些大儒在,严绍庭才能在今日这文华殿的辩经场上如此的文思泉涌。
而严绍庭则始终是面带微笑,神色从容。
他最后默默的看向了李春芳。
当严绍庭的眼神盯上自己的一瞬间,李春芳浑身一颤。
但是严绍庭却已经开口了。
“下官若是没记错的话,李阁老方才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并事先言及诸多。但下官却有不同见解,不知李阁老可愿为下官斧正?”
自己愿意个屁!
李春芳不是傻子,他也知道现在想要反对朝廷对新边进行投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但他却又不敢轻易开口,只能是沉着脸不发一声。
见李春芳不说话,严绍庭也只是微微一笑。
他最后转身看向皇帝,深深的躬身作揖。
“皇上。”
“臣以为,兵家武力非为扩张,而首在以武止戈。若无武何以止戈?”
“于国家而言,当今大明而论。”
“唯有以德凝力,以力护德,方能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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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