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帝王所求,首辅之怒
第570章 帝王所求,首辅之怒这个时代是属于大明的。
往前数,数千年的时代同样独属于中原。
斑斑史书,累累亡国。
却挡不住,自三代以来,中原汉家长久的傲立于世界之巅,作为这个世界的唯一霸主,独掌乾坤。
戎人没了。
匈奴没了。
蒙古没了。
而汉家,依旧在!
汉家每一次放下手中的镰刀,握起铁做的刀戈,这个世界就会出现一次大变动。
戎人西去,匈奴西去,蒙古西去。
这片连绵的大地上,万里之外的欧逻巴,时时传荡着东方帝国的神秘和未然。
他们称蒙古人是征服者,是大恐惧。
而蒙古人,亦不过是汉家的守家败将而已。
天可汗。
在八百多年前,是那个以巨为名的老大汉家王朝文治武功达到巅峰的称谓。
四海之内,八荒之中。
普天之下,汉家独尊!
当年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太极宫中,高台之上,群夷诸蛮于秦王破阵乐中,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将他们紧握缰绳的双手高举化作燕姿,让他们夹紧马身的双腿,绕地弧旋。
而今。
这一幕,似乎已经在时隔数百年后,再一次出现在汉家统治者们的视线里。
孛儿只斤·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死在了河套,他的二儿子不彦台吉带领着五儿子把林台吉与土蛮部头人孛儿只斤·图们的二儿子宰桑兀儿、三儿子伯彦兀儿,组成了献舞的头部,也成了进献天可汗尊号的带头者。
被俘的俺答四儿子丙兔台吉,因为不服大明,不愿低头。
于是,他的头颅永远的留在了阴山北麓的武川城外。
这些都是孛儿只斤家族的血脉。
孛儿只斤。
意为灰色眼睛。
大元太祖,孛儿只斤·铁木真,那个被尊称为成吉思汗,却只识弯弓射大雕的骑马汉子,便是这个家族的人。
孛儿只斤的血脉,是最正统的蒙古黄金家族血脉传承。
如今。
终于是在汉家帝王面前,低下了他们那骄傲的头颅。
皇极殿内。
大明的官员们沉默不语。
但一种有别于过往的气氛和情绪,正在无声却又极速的滋生蔓延着。
这是属于大明荣耀的一天。
有那投机的官员,分属日益势弱,江河日下的清流旧党中人,当即站了起来。
“我皇圣神,威加海内,名传四合,圣文神武,社稷稳固,王师北定,酋首拜降,献天可汗,此乃天理昭昭,上苍庇佑,圣上仁德所致。”
“臣,为陛下贺!”
“恭请陛下纳天可汗尊号!”
这是一次纯粹的投机行为,无关乎朝堂争斗。
随着这人的开口请谏,越来越多的官员站了出来,请求皇帝纳下天可汗的尊号。
然而。
在文官班列最前面的六位内阁大臣,却依旧没有出声表态。
李春芳心中固然有些不愿,但既然这头一个开口的是清流旧党中人,那这份皇帝纳天可汗的功劳,自然也就属于他们清流旧党,这是好事。
至少在如今清流在朝中愈发难以维系的时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或许能让皇帝稍稍放松对清流的苛待。
而身为首辅的高拱,却是眉心皱紧。
这几日随着征北大军班师回朝,他的思绪便愈发的忧愁起来。
皇帝越来越独断专行,而自己对皇帝的影响也越来越小。
自己明明是内阁首辅,是皇帝在潜邸时的师傅,但现在皇帝却越来越少与自己交谈商议国事,再不如过往一样事事都是询问一句:高师傅如何看。
前不久加封严绍庭为太子少保是如此。
今日永定门外,册封龙虎大将军严鹄为武川伯是如此。
在皇极殿外,加封严绍庭为礼部尚书是如此。
现在。
蒙古俘虏进献天可汗尊号,更是如此!
高拱绝不相信,向大明的皇帝陛下进献天可汗尊号,是完全出于这些被俘蒙古人的主意。
一场战事的失败而已。
一处对蒙古并不紧要的养马场丢失而已。
一条以阴山秦长城与北魏六镇为纽带的新边防线而已。
蒙古人这么多年来,有过南下,也有过北逃。
只需要蛰伏几十年,蒙古人依旧有机会再次大举南下。
他绝不相信,如今草原上最强大的俺答部头人的儿子,会如此心甘情愿的向大明的皇帝低头,并且进献已经中断了八百多年的天可汗尊号。
高拱的目光在严绍庭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随后便一直默默的注视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
这一刻。
高拱心中已经清楚。
这一切,都不过是这位新皇帝的诉求罢了。
皇帝需要有一份盖追先祖的文治武功之名。
也正因此,没有什么是比在一场大胜之后,获得敌人进献的天可汗尊号,更加实在有用了。
如果只是求一份帝王名声,那么高拱也能从容对待。
但如果是将皇帝登极以来的所作所为联系在一起,便有了不一样的答案。
皇帝已经愈发的独立,不再愿意听从自己身为老师和帝国首辅的意见,越来越有主见和主张。
这一点。
才是高拱所不能容忍的。
他的独断专行、嚣张跋扈,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而是在座的所有人!
即便是皇帝,也该老老实实的高高在上,垂拱而治。
这一刻。
面对皇帝和朝堂的失控,高拱心中愈发懊恼起来。
这种失控感,让他愤怒不已。
而这也是他绝不允许出现的局面。
但此刻……
高拱却又无可奈何。
而在人群中,严绍庭默默侧目看向高拱的身影,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始终都清楚,徐阶错了、高拱错了,甚至就连张居正也是错的。他们固执的认为,自己独掌一切就能控制一切。
即便是小人徐阶,也不是没想过弄他们这些极致文臣的那一套虚君理念。
高拱属于是继承人。
而张居正则是将虚君理念发展到了巅峰。
但他们都错了。
因为皇帝本来就不能用常人来对待。
因为皇帝本来就已经超脱正常人的范畴。
就如同青春期的孩童一样,越是压制控制,便会引发越大越强烈的反弹。
他清楚的记得,很多年前,自己受到的乡野传统教育。
哄死人不偿命。
就连大禹治水也没有采用堵的办法,而是选择疏导,顺势而为。
而这也是他和其他所有人为官执政,最大的不同点。
如今朝中的争斗,也皆由此而发。
只因……道不同。
而在御座上。
皇帝面对投降的敌人和臣子们的劝谏,在一番含蓄的推辞和自谦中,终于还是接受了天可汗的尊号。
但皇帝点头之后降下天子口谕。
整个皇极殿内一片欢呼。
声音传到了外面,在那些入不了正殿的官员们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有太监传来消息。
瞬间。
整座紫禁城陷入到了欢呼的海洋之中。
而在无尽的欢呼声中,高拱眉心几乎能夹断眉骨。
而他藏在官袍下的手掌也紧握成拳,微微的颤抖着。
皇帝和臣子是一体的,但皇帝却又和丞相处于对立状态。
这是皇权和相权的争斗。
虽然太祖皇帝革除左右丞相,但现在的内阁首辅形同丞相,宰执天下。
这对一直在心中深藏着虚君理念的高拱来说,无疑是一次冲击。
君强则相弱。
亦是因此。
直到皇极殿内的宫宴结束,不彦台吉等人都各自获得了大明封赏的都督府官职,内阁和六部九卿,转进文华殿议事,高拱的脸色已经是一片沉默,不显喜悦之色。
文华殿内。
一张巨大的堪舆摆在众人面前,而在殿内原本应当是放置桌案以便皇帝和臣子们议事或开经筵日讲的地方,也换成了一张巨大的沙盘。
无论是堪舆还是沙盘,都是以河套和阴山为核心向着四周铺开。
总督京营戎政、镇远侯顾寰手持一支长杆,在沙盘上不时的指向某些区域。
“依照严少保所进军略,我朝如今收复河套,必当严守此地。盖因为我朝当今,虽有不少养马场,如前元设于两淮之马场,河东马场,燕山马场等,然其所产马匹却往往不尽如人意。而河套一地,却是水草丰盈,历来便是培育良马所在。守河套,可解我朝用马之需,追赶蒙古人所骑战马,进而可让我朝兵马有重开二祖征讨漠北之举。”
这是在说明河套的重要性。
在场众人无不点头,脸上却也多了几分无奈。
若是在过去,中原掌握河套和河西以及青海,根本不用忧愁战马的来源。
但是在今日之前,这些地方都不在朝廷掌握之中。
如今有了河套这等最好的养马场,自然不能再丢失了。
顾寰手中长杆轻轻向北移动,看了眼严绍庭,随后看向皇帝,面露笑容:“严少保所进欲要在阴山以北,以秦长城为基,重修我大明阴山长城,虽路途遥远,但因阴山地形所致,又有秦长城为基础,并不需要太多投入。除关隘要地,需以夯土、砖石混筑,余者皆可原地以土石重修。只是严少保所提重建北魏六镇城,因位处长城之外,却又要驻兵屯田,迁徙百姓,需有坚城,此处六镇城亦非仅六城足以,各城之间依北魏之制,亦要择地筑造卫城,尽驻兵马,防备六镇城为敌军围困,讯息难通,此处耗费,臣等已与户部、兵部、工部商议,恐需钱粮三百万,征伐徭役三十万。”
当三百万钱粮,三十万徭役一出。
殿内众人纷纷脸色紧绷,面露犹豫,眉心夹紧。
而顾寰则是快速解释道:“不过,若有阴山以北长城防守,则河套无虞。且固原、延绥、山西三镇,自可再不直面蒙古来犯,此处钱粮便可减省下来,而此笔钱粮过去是要年年支用。而六镇城,则可屯驻兵马,即便朝廷不行北征,亦可东西策应宣府、大同以及宁夏、甘肃等镇。且六镇城虽处阴山以北,漠南地界,但城池周遭亦可屯田种粮,配合河套补充九边粮草供应。”
终于是将所有的话都说完后,顾寰亦是脸色紧绷着,环顾了一圈。
他是怕有人会在听了这些后,当众说一句耗费太甚,穷兵黩武。
同样在场的三国公之一的成国公朱希忠,则是扭头看向户部尚书高燿:“高尚书,户部这几年进项颇多,如今能否支应起这笔销?”
他这话根本就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前半句说户部这些年有钱了,后面再问能不能支撑起阴山防线的建设,分明就是在说户部别乱找借口说没钱。
高燿环顾左右,最后看向同样面露征询注视着自己的皇帝。
他躬身颔首,低声道:“启禀陛下,若……若是朝廷要在今年亦或明年内依照严少保所言筑造好阴山以北长城与六镇城及卫城,户部若有钱粮,却也难以支撑起来。便是拿出了这笔钱粮,恐怕朝廷在别处的用度便要锐减。”
听到这话,朱载坖的眉头不由一紧。
这可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
但高燿很快又开口解释道:“但!但若是将这笔开销分成五年或者三年,那户部绝对可以保证所需钱粮分文不少!”
皇帝的脸色缓和下来,稍显轻松。
朱希忠亦是点头道:“这笔开销我等已与工部商议过,长城要修建,六镇城和卫城也要同时开工修建,没有个五年也得要三年光景才能彻底建好,户部不必担心。”
当众人以为这笔开支和策略就要定下来的时候。
高拱却是轻咳一声。
众人纷纷抬头看向引起众人注意的首辅。
这才发现。
首辅竟然还没有开口发言呢。
朱载坖亦是侧目看了过来,面带笑容:“元辅是还有查缺补遗的地方?”
高拱则是直面皇帝,双手作揖:“陛下,臣欲问陛下一事,恭请陛下能为臣解惑。”
首辅此言一出。
朱载坖眼神微微晃动,在场众人也是稍有疑惑。
听着高拱这个语气,貌似不是什么好事呢。
朱载坖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元辅既有疑惑,自可问来。”
高拱嗯了声。
而后抬头挺胸,环顾左右,扫视众人。
他张开嘴,提高声量。
“臣敢问陛下,如今我朝是嘉隆新政要紧……”
“还是大举兵伐,大行穷兵黩武要紧!”
怒了。
高拱终于是忍不了皇帝的转变,发怒了。
一开口,便是大举兵伐穷兵黩武之词脱口而出。
瞬间。
数十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面有怒色的高拱。
首辅之怒,无人可以漠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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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