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大眼睛
第167章 大眼睛从地牢中走出来之后,周瑞心就直往文心阁去了。
玉轮山只是一座山峰,但也有高低起伏、地势变化。三千年来山上的弟子有时多,有时少,其上建筑也修修补补、增增添添,逐渐成了如今的繁盛模样。
他一路走过的时候,所见的是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隐藏在浓密绿荫之中,又有弟子在其间穿梭往来,再合着其中淡淡的雾气,仿若天上街市。
往常时候这情景总会叫他心中的烦闷稍去,可现在看了,却觉得心中又添了些愁绪。
一样是因为程佩心。虽然是师兄师妹相称,但他对她倒是谈不上什么感情,只不过曾经都是同辈,既然身为宗主,就要为门下弟子做出榜样——修行耽误了可以去德阳做个掌观,修为被废了还能容留在山上,这是宗主念着同门情谊,门下弟子也该依此照做。
可如今她却逼着自己将她杀了,这意味着他这宗主,往后要换个做法了。
宗门之内不是铁板一块,有人觉得如今的形式该投向六部玄教了,有人觉得还该骑墙观望,也有人觉得该孤注一掷去帮剑侠。
现在他不得不选了第一条路,就一定要走到底。杀了程佩心就是给所有人看——在这种大事上天心宗主的态度是,逆我者死。
走到文心阁的入口时,门旁的两个真形教弟子向前踏出一步,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手。
前几次他来到这里时,这两个守门的都是如此做派。那时他会站在两人身前三步远处将手背了,对他们和气地说,“烦为通传,天心宗主周瑞心拜见真形教德阳镇守”。
这两人该是很喜欢这差事、很喜欢看他这恭顺的样子。但这一回,周瑞心脚步未停、目不斜视,直接踏上了台阶。
两个真形教的弟子一愣,似乎想要拦。但周瑞心漠然瞥了两人一眼,他们立即又了愣了愣,讪讪地退开了。
周瑞心直上五层,见到苗义、娄何、赵序臣这三人正围在沙盘边说话。
苗义转脸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又将脸转了过去,继续把话说完:“……所以娄师弟这么想也没错,剑侠最怕的就是咱们以逸待劳,只是这三重阵法还要再推敲推敲,最慢要在明天午后把事情准备好。到了后天,咱们这边可用的人手有十二个,这不比在棺城,也是足够了的。娄师弟,你觉得这安排怎么样?”
娄何点点头:“苗师兄说得没错。”
这时苗义才转了脸过来,发现周瑞心已经坐在了案后——这位子原本也是天心宗主的,只不过这些日子归了德阳镇守。
苗义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周宗主这是打算做什么?没有通传,自己直冲上来,如今又把我教的事听了个清清楚楚,哦……难道周宗主你是想明白了,打算掺上一手了?”
周瑞心在案后端坐着,脸色沉静,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我天心派不算是三十六宗里势力最强的,但也不算是末流。三千年的基业,方圆万里的地域,一代代地经营到了我的手上。这份基业说大不算大,也可绝不算小,总能影响到几十万百姓的心思想法。”
苗义嗯了一声:“不用周宗主说,这些事玄教内自然也是清楚的。”
周瑞心笑了笑:“我只怕镇守是知道,却不清楚。所以我是来提醒镇守,不要自误。”
苗义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却发觉娄何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将要转过脸去看娄何,自己倒是先觉察出异样了——周瑞心今天跟从前很不一样,不再唯唯诺诺,气势很足,真有个一宗之主的样子了。
他心里就猛地一跳,沉声说:“宗主你想说什么?说你这基业是从太一道手中得来的,所以不耐烦我们这些人再留在玉轮山了吗?”
周瑞心微笑着摇了摇头:“要是我之前哪里叫镇守你觉得不耐烦,恐怕也是因为镇守你叫我觉得,你很不耐烦,并未把我视作一宗之主,而只看做什么可供你差遣的仆役。”
苗义哈了一声:“哦,你是因为这个,今天才拿这个做派来同我讲话?周瑞心,那只怕你想差了。方圆万里、数十万人?跟我真形教相比如何?真形教有边城——”
“嗯。这就是我说的,怕镇守你自误。”周瑞心站起身走到楼边,向外看去,“天心派与真形教相比不算什么,但镇守你是五岳真形教主吗?”
苗义因为他这话愣了愣。
周瑞心转过身看着他:“你应该知道,这回出教区的不只有你们五岳真形教,还有另外五家。你们这回想要做什么,天下人都明明白白——追剿剑侠,这事不是一时之功,得经年累月才行。”
“上一回,三百多年前,你们毁了幽九渊,觉得剑侠元气大伤,自然灭亡。但这三百年来没有灭亡,反而有再兴之势。所以这一回,我猜你们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三十六宗,要么归顺你们,要么像太一教一样被剿灭。”
“归顺了你们的,就真可以做你们六部玄教的仆役,为你们经营土地百姓、通风报信、承受剑侠的怒火。等到剑侠的血流尽了、我们这些三十六宗的人也衰败了,你们也就用不着亲自动手清理我们了。”
苗义慢慢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瑞心挑了挑眉:“怎么,你还听不出来吗?好吧,苗镇守,我说的简单一点。”
“你们要做什么我一清二楚,宗门的将来我心里也有数。所以,要是真想要我天心派归顺真形教,你现在的做派是不行的——来到玉轮山这些天,你有没有诚恳地跟我谈一谈,天心派会得到什么好处?我这宗主将来会怎么样?我派弟子、产业,往后如何处置?”
“或许你觉得真形教威压之下,天心派除了玄教,没别的路可走,但别忘了玄教也分六部。说得粗俗一点,你们此番就是来抢地盘的,你这德阳镇守,就是来抢德阳附近的地盘的。要是你把到手的地盘弄丢了,只怕会叫你自己很为难。而我们天心派呢,除了真形道,还有太阳道、太阴道、保生道、其他五部可选。所以我说,苗镇守,以你这些天的做派,我怕你要自误。”
苗义的脸色被他说得发青,是娄何在他身后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他才没有拂袖而去。盯着周瑞心看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前些天听说附近有个元婴剑侠的时候,倒是没见到你说话这么硬气。”
周瑞心冷笑一声,看看他身后的沙盘:“你当我怕的是一个元婴剑侠?我将这楼阁让给你,怕的不是你,而是真形教。我前些日子不想出手对付那个剑侠,怕的也不是他,而是东皇太一教。”
“你们在这里日思夜想,使出诸般手段,甚至把主意打到我宗门弟子的头上,结果就是这样?明天布置好阵法、后天寻机动手?”
娄何往前走了一步,向周瑞心施了一礼,客气地说:“宗主,能不能容我同苗镇守私底下说几句话?”
周瑞心冷冷一笑:“你自便。”娄何就走到一旁,向苗义使了使眼色。苗义站在原地,似乎觉得迈出一步去就是折损了自己的气度和面子。然而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一甩衣袖,走到娄何身边。
“苗师兄,你消气——不,你此时应该高兴才对。”
苗义深吸一口气吐出去:“我高兴个什么劲儿?”
娄何又凑他近一点:“师兄没听说过色厉内荏这个词儿吗?我们来了这些天,周瑞心畏畏缩缩躲着不见咱们,我不就是因此才想了个法子,建议你叫程佩心对去李无相使苦肉计吗?”
“之前师兄你说我这苦肉计没什么用,可现在看,倒是歪打正着——周瑞心知道他们门下弟子牵扯到咱们玄教和剑宗的争斗里了,剑侠报起仇来可是像发了疯一样,他自然也知道。所以,你看,他这模样不就是要吓疯了吗?知道必须真心投向咱们真形教才能保一时的平安。”
“可如今事情紧急,他可就得拿出这种派头来,才能叫咱们觉得天心派在这原上也是有举足轻重的分量的——师兄,他现在对你越无礼,心里可就是越怕的。”
苗义沉默一会儿,似乎在琢磨他的话。隔了片刻才低哼一声:“还是太狂妄了。”
“要不然,师兄,你懒得跟他说话,这事就交给我来吧。三十六宗的功法不堪,周瑞心这元婴是个假婴,可假婴的实力也是在玄教和太一教的金丹圆满之上的,有他出手对付李无相,再加上天心派的指月玄光,此事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苗义皱眉想了想,摆摆手,自己走向一侧的屏风之后:“你去吧。”
娄何就又走到周瑞心面前,再对他施礼拜了拜:“宗主见谅。此前并非我们无礼,而实在是,那剑侠是个心腹大患——”
“一个重伤的金丹剑侠,也能称得上心腹大患么?”周瑞心笑了笑,“怎么,苗镇守不见我了,由你来跟我说话?那我之前说的那些,你做得了主吗?”
“宗主,我觉得咱们还是先谈那个剑侠的事——”
周瑞心收敛笑容,盯着娄何看了一会儿,开口说:“既然你们担心那个人,也好,就先把那个人的事情了了,左右也不过是一天的功夫,也叫你们瞧瞧,天心派能立足这世间三千余年,究竟倚仗的是什么。”
他说了这话,微微闭上眼睛,似乎觉得有些疲惫,在眉心轻轻揉了揉,然后又睁开。
“我先将他擒来。”
……
离玉轮山还有三十里时,李无相已经能远远地看到峰头上的那一轮月晕了。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压得很低,不见日光。因此那轮月晕就尤其醒目,仿佛光芒柔和的第二轮太阳。
他补充了一些食水,仔细检查了腹中的东西,又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先捉一个天心派的弟子,这事要急要快,先问清楚宗门之内的情况,然后潜进山中去。
自己在夜间看得比寻常人更清楚,因此应该再等一等,等到晚上。
现在应该是黄昏了,离太阳完全落下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而他此时是站在一片平地上长出来的树林中的,于是就跳到了树上,藏身在树冠中稍睡了一会儿。
等他睡醒之后,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上的薄云也散了。今夜是个大月亮地,树木、底下的草、远处的草地都被照得明晃晃,倘若也有人想要捧着书读,眯起眼睛凑近些,应该是能看得清的。
于是李无相从树冠上跳了下来,觉得精气充足、神情气爽,足以应付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他就将身形一缩化为一条游蛇,在林木阴影中、在没过行人小腿的荒草中游走。
然后,他渐渐觉得有点心慌。
没来由的心慌,仿佛一个少年人独自走在一条长且黑暗的小巷中,总觉得自己的背后跟着什么人、总忍不住想要惴惴不安地回头去看。
他最初觉得是自己稍有些紧张,因为即将要做的,是一个人剑挑一个门派。
于是他试着在一边游走的时候,一边运行内息,叫自己平心静气。
可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他发现这样完全没用——那种心慌似乎不是发自他的内心的,而是他新炼的、这到了披金霞境界的皮囊,是它对什么东西敏感起来了。
李无相立即在一丛荒草中停了下来,仔细静听。
夜风吹拂过草尖的声音、周围又渐渐响起的虫鸣、小东西在草根中穿梭行走的动静……他很确定,周围除了他没第二个人,就连可能稍有些道行的精怪也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两息之后,李无相猛地抬起头看向玉轮山的方向,又去看天空——
玉轮山峰头的那轮光晕不见了,而天上,有两个月亮,像一双明亮的眼睛。
现在,李无相觉得这双高悬在天上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