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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灯烛华灿,竟夕乃止。月过中天,夜风渐起,方孝哉感觉有一丝凉意,便起身准备回去房里。看了眼桌上一动未动的小食,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但没走两步,身后旋过一阵风,枝丛摇动,接着整个人被圈进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里,对方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
「你是在等我吗?」
叶倾云低沉的声音落在方孝哉耳边,方孝哉没有贪恋那份温暖,从他怀里脱开,然后转身看向叶倾云,「既然早就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叶倾云一身的冰冷湿气,显然在室外的夜色里待了很久。
叶倾云只牵过方孝哉的手,拉着他回到石桌边,坐下,「万家团圆的日子,我又不是你们方家的人,过来这里打扰你们总是不太好……」
所以你就打算站在外面或者在屋檐上偷偷摸摸地看一晚?
方孝哉心里暗笑面前这个大男人在某些情况下表现出来的孩子气,给彼此斟了一杯酒,「我说我要和家人一起过中秋,却也不是拒绝,还特意备了酒菜,结果……」
说着,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正要凑到唇边,却不想叶倾云伸手过来拽住他的手,同时凑过来,就着方孝哉的手将那杯子琼浆喝了下去。
「这一杯,算是我陪罪。」叶倾云喑哑着声音说道,有些冰冷的沾了酒液的唇落在方孝哉唇上。
方孝哉尝到一嘴的清醇与甘冽,接着漾起无穷的甜蜜,他从来不知道,自家的酒原来还能品出这样的滋味……
是酒因人不同?还是人因酒相异?
叶倾云执起筷,也不管桌上的小食是否已冷,慢慢吃起来,这些年下来右手虽然恢复得很好,但是依然不太灵活,他反倒是习惯了用左手做一些日常的事情。
很多时候,一些人情世故就像左手和右手一样,硬是想要纠正过来,总是会得到相反的效果,但是顺其自然后,便成了习惯,习惯久了,就变成身体的本能。
方孝哉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月饼递到叶倾云面前,「别光吃菜,这个,可不能少。」
叶倾云放下筷子接过月饼看了看,「还是你这里……过节的气氛更浓一些。」
方孝哉自然知道,夙叶山庄虽然人多,但是夙叶一直都是神智不清的状态,骆隐风和叶倾云虽然和好了,但依然很少回去。偌大的岛上,只有叶倾云一个人和着一帮弟兄,而弟兄们有些也有了家室,有些则回去和父母过节,到最后总是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叱吒两淮的船王,也不过是个渴望亲情温暖的普通人。
看着叶倾云一点点把月饼吃完,他微微笑着取过酒壶和酒杯,「倾云,你跟我来。」便起身朝着廊上走去。
叶倾云没有多问,起身跟了上去。
方孝哉带着叶倾云到了方家的祖祠,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月光透进来,将摆满牌位的地方一点一点照亮,但依然挥不去那种萦绕在里头的经久隔年的肃穆。
方孝哉将酒壶和酒杯在一旁放下,点上蜡烛,接着点上三炷香在祖先的牌位前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后,重新拿起酒壶和酒杯,招呼叶倾云过来。
叶倾云不知道方孝哉要让他做什么,大概是想起了曾经那次在这里冒犯了夏秀蓉的灵位,所以就让自己来这里陪罪。
无论过多久,这个为方孝哉诞下子嗣,陪伴他度过一段平淡温馨日子的女人,在方孝哉心里占据着极重的位置。
叶倾云虽然不甘心,但是他尊重方孝哉的决定。
方孝哉倒了一杯酒递给叶倾云,「这杯,先敬方家列祖列宗。」
叶倾云端着酒杯乖乖照做了。
接着方孝哉又倒了一杯酒,「这一杯,敬方夏氏。」
叶倾云端着酒杯的手抖了抖,但仍是一声不响地对着夏秀蓉牌位拜了下去。
方孝哉又给他斟了第三杯,嘴角浅浅地弧起,「这一杯,要敬我……」
叶倾云彻底糊涂了,不知道方孝哉到底在搞什么鬼,端着酒杯的手僵在那里,正要发问,没想到方孝哉径直伸手从他手里取下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敬过方家祖宗,敬过大夫人,敬过夫君,你以后就算是方家人了,爹爹那杯媳妇茶你可以明早再端给他。」
叶倾云几乎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但见方孝哉嘴角划过一丝狡黠,转身背着手已经迈出了祠堂,不由在心里暗暗咬牙。
奸商!十足的大奸商。
叶倾云追了上去,「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孝哉笑着侧首,清澈的眸子里敛着月华如水,晶亮晶亮的,煞是好看,「这样,你以后逢年过节想回来就可以随时回来了。」
叶倾云不禁皱眉,「那我到底算什么身分?」
方孝哉依然淡笑,但是叶倾云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大奸商给摆了一道。
方孝哉说,「你都给大夫人敬过酒了,你还不明白自己的身分?方大少爷的二夫人?」
叶倾云不太高兴,露出别扭的表情,「我不要。」
「那就当妾好了。」
叶倾云索性扭过头去表达自己的不满。
两人说着已经走回到方孝哉的院子,方孝哉正要推开自己的房门,但是停下来。
「你确定你真的不愿意入我方家的门?」
就见眼前的男子敛了一身温润如玉的高华气质,嘴角浅浅笑着,儒雅温淡,让人不忍移目。
叶倾云磨了磨牙,一紧拳头,接着一手揽住方孝哉的腰,一手推门。
「倾云,你做什么?」
「今晚也算是你我洞房花烛夜,夫君怎能让奴婢一个人独卧孤枕?当然要由妾身侍候老爷就寝。」
「你不要用这么恶心的自称,还有你的手,快放开!听到没有?信不信我现在就休了你?」
「你以为两淮船王说娶就娶,说休就休的?既然娶了我,就要对我一辈子负责,当然还有我这么精神的兄弟……」
「你……啊!」
房内红烛曳曳,碧罗帐落,有人柔言细声,自门缝逸漏,羞涩了满庭芳华、月华似水。
――番外二《中秋》完
番外三兰香
是夜,月色如水,洒落庭院,一地银辉,像似未尽的铅华。
人来人往的定城,喧闹了一日,在夜色里慢慢沉入寂静。
小二端着放了好几壶酒的食盘,脚步匆忙「嗒嗒嗒」地打廊上经过,路过拐角的时候被掌柜手一伸揪住了后领。
「急急忙忙地做什么?」掌柜压低了声音训斥,「要是撞到客人怎么办?」
小二露出几分委屈。
「大部分客人都已经睡下了,就今日里入住的那三位爷还在庭院里喝酒赏月,这不我给他们送酒去,去晚了那个红衣服的公子又要发难了。」
这一说,掌柜倒是想起来了,白日里有三位结伴出游的公子爷在客栈落脚。
其中两位一个潇洒倜傥,另一个温润有理,都拿着剑看来像是打江湖上混的,还有一位相对瘦弱些,清秀漂亮,着了一身红衣,像团火似的张扬和耀眼。
但这位红衣公子的脾气可不小,一会儿嫌房间朝向不好,一会儿嫌床不够软褥子不够干净,一会儿又嫌饭菜难吃酒难喝。
店里的伙计还不敢抱怨,有人就随口说了两句,下一刻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面色发黑口吐白沫,还是随行的那两位爷哄了他半天他才施恩一样地拿出解药来。
江湖中人得罪不起,最最得罪不起的就是这种脾气怪异的主。
掌柜挥挥手,示意小二快去,「知道那个公子难侍候就放机灵点。」
「哎!哎!」小二一边点头,一边急急忙忙地把酒送到庭院里,还没进去,就见眼前一团红色一晃,接着「哎哟」出声,连退了两步,才险些没撞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
「就让你去拿几壶酒,怎么这么磨蹭?」
小二抬头,见到眼前站着的就是那个很难侍候的红衣公子,脸都吓得白了,哆嗦得连说话都开始结巴,「酒、酒都喝完了,所、所以下到酒窖里去拿了,是好酒,陈年的好酒。」
眼前的男子一头黑发瀑布一样地顺在肩头,身上的红衣像日落后的云蒸霞蔚,越发衬得他皮肤白皙如脂。但此刻他冷着脸,削薄的唇抿紧着,更像是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小二被他看得背脊上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见他伸手过来,连忙闭上眼睛缩起肩膀,心里连连念叨「阿弥陀佛,菩萨救命!」,但等了等,却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手里的食盘轻了一些。
小二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就见男子取了一壶酒揭开壶盖在闻,大概这酒还合他心意,他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笑,这一笑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媚,但这媚里是带毒的,再诱人也没人敢亲近。
「这酒还差不多。」男子说着将食盘上的酒都取走了,就径直转身,「你回去吧,等需要的时候我会再吩咐你的。」
小二长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一次。
这是上官兰容、骆隐风还有叶倾云一同出游回程的路上。
他们落脚的客栈虽然有点破旧,但庭院整理得不错,上官兰容本来就喜欢侍弄花草,便拖上骆隐风和叶倾云一同霸占了庭院喝酒赏月,兴致高了,骆隐风和叶倾云就着月色耍起剑来。
上官兰容一脚刚踏进庭院,便整个人如被人点穴定住一般,他眼睛眨也不眨着看着面前的庭院。
夜花飘香,月华如梦,一道纤长挺拔的身影慢慢走近另一个已然醉倒趴在石桌上的身影,就见那抹身影伸出手来在醉倒那人的脸上抚过,接着缓缓弯下腰,两道身影叠在了一起。
上官兰容咬着牙,狠狠捏紧手里的酒壶,在那道身影直起身一点点退开的时候,愤而转身。
三人从小一块长大,一同练武学习,闯了祸一同受罚,曾几何时,自己开始对那个人有了别样的情愫?
明知道对方也是男子,明知道他只把自己当作弟弟一样看待,但就是不能控制的,整颗心都扑在了他的身上。
小时候他是三个人里身体最弱的,所以他宠着他,惯出了他一身骄纵傲慢的脾气,后来总是惹事,也只是想要看他知道真相以后无可奈何地训斥自己的表情。
他不想彼此间只是兄弟的情谊,他想要可以跨过那道槛,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但……事与愿违。
如同自己一般,那个人心里也藏着一个人,深深地,从不表露出来,若不是他看他的眼神就和自己看他的眼神一样,上官兰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人心底竟然存着那样一份不伦之恋。
但是他还是想要那个人,想要他只属于自己,就算让那个人众叛亲离,就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也不会后悔……
只要那个人的身边,只剩下自己。
「伤口长得很好……可以了。」柳飞花退开,自己转着轮椅回到桌边。
叶倾云服侍方孝哉把衣衫一件件穿回去,在叶倾云帮他束上腰带的时候,柳飞花对方孝哉淡淡开口,「我见方大少爷的气色不是很好,请方大少爷坐到这里,我帮你把一下脉。」
这一说,叶倾云脸上立时露出担忧的神情,但越是担心手上的动作越不利索,反而是方孝哉更平静些,在他手上拍了拍,示意他不要担心。
每年春天回暖之际,叶倾云便会带方孝哉来药王谷,让谷主柳飞花诊视两人的旧伤。
柳飞花性格有点古怪,虽然医术高明,但常年待在药王谷里避人不见,不过对于叶倾云和方孝哉的来访,倒没有太多的拒绝。
方孝哉在桌边坐了下来,将手搁在小枕上,柳飞花将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仔细听他的脉相。
叶倾云在旁紧张极了,偏偏柳飞花不露声色,只偶尔歪着头沉吟,或问方孝哉一、两个问题,比如每日几时休息、三餐是否按时,不痛不痒听起来似乎无关紧要,让叶倾云越发焦躁。
见他如此,方孝哉动作很轻地伸出另一只手,钻进叶倾云的袖子底下寻到他的手,握住,然后轻轻捏了两下,示意他不要那么紧张,但是显然没有太大的用处。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柳飞花这才收回搭着方孝哉脉门上的手,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是我想多了,方大少爷你气血顺畅,只是……」
叶倾云先还松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听到后面两个字,整个人又倏忽一下绷紧。
见他如此,柳飞花笑意更甚,完全是那种捉弄了人之后的得意,连方孝哉也察觉到他似乎是故意要叶倾云着急。
「敢问先生,我的身体有何大碍?」
「没什么大碍,只是精气不足又缺少休息,让叶船王晚上收敛一下便好,我给你开个药方,回去吃个几天就行,然后多注意休息。」
闻言,方孝哉先是愣了一愣,接着轰的一下,从脸红到脖子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倾云也是愣住,但是很快明白过来刚才柳飞花的种种表现都是在耍自己,害自己担心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但在这位救命恩人面前又不能生气,只能把憋屈往肚子里吞,低头看方孝哉的时候还被他瞪了一眼,于是叶船王深感委屈。
柳飞花大概心情很好,执着笔在纸上写下方子,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
「大概谁也不会相信,曾经那样桀骜、张狂肆意的江寇船王,竟会为了一个人,改变那么多。」写完,拿起来吹了吹,让墨快干,然后示意换叶倾云坐下来。
「因为总要有人让步的,如果不让步也许就要永远失去,那样痛苦一辈子的话,相比较下来,只是退让一步,又有何损失?」
叶倾云说着,回头看向方孝哉,「我说过的,他想要的,我都能给,我从不食言。」
听到他这么说,柳飞花脸上的表情却是黯然了一些,然后喃喃轻叹。
「是吗……真好。」
两人都诊视完,柳飞花命身边的小童送他们出谷,在出门的时候,正好和上官兰容撞了个正着。
上官兰容手里抱着个杵臼,眼神毒辣辣地盯着方孝哉,手里一下没一下地捣着药。
叶倾云将方孝哉往自己身后拉了一点,语气温和地问他,「上官,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吧?」
上官兰容撇开头,哼了一声,「你看就知道了。」
被柳飞花带走之后,叶倾云虽然知道上官兰容一直都在药王谷里,但这也是第一次见他。
不过看起来柳飞花应该没有怎么亏待他,他比被囚在万花岛上时气色好了很多,神智也清醒了,当然叶倾云仍然怀疑那个时候上官兰容是在装疯。
感觉叶倾云一直在打量自己,上官兰容回头恶狠狠道,「看到我这么落魄你们满意了吗?还不赶快带着那个人滚!」
叶倾云回头看向柳飞花,柳飞花已经转动轮椅到了门口,他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于是叶倾云便向他拱手一揖,然后拉着方孝哉在小童带领下朝门口走去。
见他们的身影在廊上越走越远,上官兰容目中无人的态度软了一些,原还傲慢的表情一点点沉了下来,最后都化成了无尽的惆伥和低落。
上官兰容看向柳飞花,「柳飞花,你若杀了方孝哉,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然后又将视线落在廊上,恨恨地道,「我得不到,他也别想得到!」
柳飞花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只救命,从不杀人。」
「呵呵!」上官兰容笑了起来,「那些被你拒绝在谷外的病者,只能眼睁睁的等死,你还敢说自己从不杀人?」
柳飞花面色不改,丝毫不为所动,「那是他们的命,上天注定的。」
「命?」
上官兰容脸上的笑意漾起了几分苦涩,然后失了神一般地重复念着这个词,最后有些癫狂的大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脸上的表情更为落寞,他眼神痴痴地,望着叶倾云和方孝哉离开的方向。
「命……但是我从来不信命!」
这样说着,上官兰容抱着杵臼转身默默走开。
小童送两人出谷之后回来,见柳飞花一个人呆坐在门口,再看过去,发现上官兰容在走廊上走远的身影,他走上前将柳飞花推回房里,「有件事,不知道环儿该不该问?」
「什么?」
「就是那个上官公子……谷主为什么要……」
环儿有些吞吞吐吐,其实上官兰容初来的时候他们这帮小童没少吃过苦头,以致现在看到上官兰容还都绕着道走。
「你想说,上官那人心思恶毒,下手也不留情,为什么我要留下他?」
环儿用力点了点头。
柳飞花抬眼看向门外,嘴角挂着淡笑,仿佛陷入很久以前的回忆里,半晌,才听他轻声叹了一句。
「因为,『兰为王者香』。」(注)
环儿挠了挠脑袋,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你腿脚不方便,怎么也不带个人一起出门?」
「幸好我今天心情不爽,正想找人出气,也见不得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残废。」
「喏,这包毒粉给你,下次再遇到要为难你的人,就直接洒过去。」
兰为王者香……
那一日,他眼中,除了那片耀眼的红,再容不下别的色彩。
注:孔子酷爱兰花,有「兰为王者香」之语。此言含义一是兰香为香中之王,一株好的兰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山谷闻不到别的花香,这是兰香香氛丰富的生物学特性。二是,兰只为王者而香。兰隐于幽深的山谷中,不开花时,与群草无异,只有王者,才能认识兰所蕴含的思想价值,从而去深山中寻访。
――番外三《兰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