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
?楔子地府,奈何桥。
桥上排起了长长的队,一望无际。奈何桥上白发苍苍的老欧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满是褶皱的手颤巍巍的端起一碗汤递给面前神情呆滞的亡魂。
每来一个人,她便递上一碗汤。
“来碗汤吧,喝完忘记前世一切苦难,投胎转世去吧。”
人们管那老欧叫,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只知道她姓孟,又一把年纪,于是便的叫了。
真名叫孟淑莹,她生前是大家之女,从小便是美人胚子。
不仅如此,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那人,名叫祁坤。
第一章
“快走快走,喝完就上路,别耽误后面的人。”
鬼差不耐烦的催促着,那个中年妇女却只是捧着碗呆呆的看着,突然激动的拉着的手,大叫着:“小姐?你是小姐!你就是小姐!”
那中年妇女还叫嚷着想要扑上来,被鬼差及时压制住。
抬起头眯着眼端详着那犹不住嘴疯疯癫癫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幽幽道:“没想到我这个样子你也能认得出来。难为你了,翠儿。”
翠儿是她生前的丫鬟,也是个聪明的。记忆中的翠儿还是十几岁少女模样,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而面前的妇人却已年近四十,面容憔悴,两眼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命鬼差放了那中年妇女,将分汤的差事暂时交给他人,带着名为翠儿的中年妇女到奈何桥边说话。
奈何桥下是忘川河,湍急的河流卷起层层浪花,血一样殷红的水在阴森的地府中显得格外瘆人,咆哮着像是要把人整个吞下。
“翠儿,他们···都怎么样?”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吃力地在前面走着。黑暗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哆嗦的手表达着她的不安。
地府中的无边黑暗也同样遮掩住了身后人目光中的毒蛰。
“您是说老爷和夫人么,他们都挺好的,因为小姐您在大婚当前跟人私奔这件事,何家可没少‘照顾’孟老爷呢,孟家早就变得像谢家一样了。对了,您知道谢家么?”
翠儿阴阳怪气的说着,看着低头不语,紧咬着嘴唇,她眼中一阵得意。
“哈!是我忘了,小姐您怎么会不记得谢家,您之前还和谢公子订过婚约。可惜了,谢家最后败落成那个样子···对了,小姐您当日便是和谢公子约定一起私奔的吧?可惜了,您在蓝桥等了一晚,到最后谢公子都没有出现。嘻嘻,告诉你吧小姐,谢公子根本就不会去蓝桥。”
行走的身子忽然一滞,脸色变了变,双眼瞪得老大,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昔日忠心的丫鬟。
苍白枯皱的手颤抖着指向她,“你什么意思?”
翠儿突然变了脸色,上前把她狠狠的撞到桥边的栏杆上,恶狠狠地瞪着她,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狠戾。
脖子被人掐着,火辣辣的疼,身体也像散了架似的,无力反抗。空气变得稀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张嘴想要呼救,却被那人用手堵了嘴。
黑暗是罪恶最好的庇护,鬼差根本看不到这边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她们是简单的叙旧。
“我恨你!都是因为你!我喜欢谢公子,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公子,只求每天能见他一面。都是你,你这卑鄙的小人背信弃义!是你毁了公子,是你毁了公子!”
翠儿越说越激动,手上的力气不断加大,大半个身子悬空,底下便是波浪滔滔的河水,那夜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空气中腐朽的气味,怒吼咆哮的河水,突然倒塌的桥梁···
曾经的噩梦再次被唤起,害怕的全身发抖,双手紧紧的抓着那人。
压在她身上的人突然疯了一样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小姐,对不起了,你就再死一次吧。”
说完一个用力,只听“撕拉”一声,手上还抓着残碎的衣角,身子腾空,下面是波涛汹涌的忘川河。
匆匆赶来的鬼差将妇人制服,翠儿却还在发了疯似的笑着。
看着桥上的景象离自己越来越远,眼前渐渐泛起一层薄雾,好似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下。
她的一生就这样了么?她终究是等不到那个人了么?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清楚了,忘川河上泛起的厚雾裹住了她,怨气从四面八方入侵着进入身体。
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面色凌冽,宽大拂云袖一卷,如同万千云彩飘动,华丽的衣袖如同蝴蝶般翩翩飞舞着,稳稳的接住快要跌落河中的,将昏迷的人带回到主人身边。
“拜见阎王大人。”
黑衣男子身上带着强大的气场,鬼差和鬼魂被压得直不起身来,只能以卑微的方式跪在地上,抬头仰视着这地狱的强者。
可惜黑暗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隐忍的嘴角。
“以下犯上,谋害地府公差,把她发配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男子面色淡淡的说着,低沉的嗓音在阴森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有威慑力。
被制伏的妇人在听到这个声音后却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两眼放光,“是你?竟然是你···唔。”
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掐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翠儿不可思议的看着高高在上的王者,唔唔的说不出话来,心底一阵苦笑。
第二章
深夜,三更时分。
月色中,少女背着行李从府上小门偷偷地溜了出来,慌张的一路小跑到约定地点——蓝桥。
清辉投射在少女身上,衬得她飘逸灵动。
孟淑莹不时抬头望天,心中默默念叨着,已经是三更天了,怎地人还没到,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孟淑莹是大户人家之女,曾经和门当户对的祁家长子祁坤定有婚约。可惜后来祁家败落了,孟老爷轻信了媒婆的话,撕毁协议,逼迫她下嫁给何家公子。
孟淑莹自是不依的,便约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于今夜三更在蓝桥相见,一同离开。
夜深露重,一阵寒意袭来,淑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怕人发现,忙捂着嘴四处张望,见周围没人这才安心。
拢了拢身上的薄衫,淑莹瑟瑟发抖的看着远方,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点点蛙鸣。
寒意越发重了,淑莹只能蜷缩着坐在桥顶,痴痴地看着远方,连下雨了都没察觉,任由雨水打湿衣衫。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紧,黄豆大的雨水打在河中,激起层层涟漪,不一会儿河水便涨了上来。少女的衣服全淋湿了,孟淑莹咬着牙一阵哆嗦,嘴唇冻得发紫。
他一定是被什么事给耽误了,一会儿就来了。若是自己现在去避雨和他错过,岂不是要遗憾终生,还是再等等吧···
孟淑莹这样安慰着自己,低头却发现河水不知何时已经漫上桥身,水位越涨越高,大有吞噬一切的趋势。她心道不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浑身发麻,没有力气。
龙腾虎跃的闪雷接二连三的打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威震。有几道打在桥上,桥面裂开了层层缝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淑莹拼了力气站起身,突然感觉脚下一个震动,桥面就这样裂开了。水从脚踝漫过头顶,孟淑莹拼命地挣动,一片刺骨的冰冷侵入四肢百骸。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拖入水里,水从口鼻直灌而入。她猝不及防拼命扑腾,身下却被什么紧紧缠着,感觉就像追进了忘川河里,儿水下是无数冤魂,非拖你下来蚀尽四肢百骸。
呼救声合着雷声一起在黑夜中回响,身体渐渐的下沉,眼前一片昏花,光线也越来越稀薄···
回忆突然像潮水一样退散,身体也恢复了知觉,睁开眼,才知道刚刚不过是一场噩梦。坐直了身子环顾四周简单的装饰,正是她在冥界的住处。
微微皱着眉头,她记得她被人推下忘川河,怎么会在这里?忘川河中是数不尽的阴魂厉鬼,一旦跌入,便会被流淌千年万年的戾气侵蚀殆尽,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厄运。
那么她···又是怎么回事?
疑惑间,房门发出一声响,手拿铁笔的判官大步走了进来。还不待发问,他就将之后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
末了,他叹息道:“,你真的还要等么?你在地府再多待一天,魂魄就散的更快,如今又被戾气侵体,你这个样子和风烛残年的老人又有何区别?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魂飞湮灭的。到时候,就算是阎王也帮不了你。”
微微垂眸,让人读不懂她的心事,“判官大人,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还记得之前的我的回答么?”
男子一怔,随即了然。
他想起了她们第一次相见,那个时候还不是。
地府中百鬼哀嚎,千鬼哭泣,由于阎王不在,秩序一片混乱。
那次他站在奈何桥边巡视,随手拿起一碗牛头马面熬的汤,刚一入口就吐了出来。
“牛头马面!你们是死人么?!这么苦的汤,鬼魂们怎么喝的下去啊!你们要我撬开他们的嘴一个一个去喂么!”
判官气愤的把碗摔在地上,犹不解气地踩了两脚。
牛头和马面惶然低下头,“可是大人,我们本来就是死人啊,熬汤这种活儿实在是做不来。”
判官急道:“那怎么办,阎王爷不在,黑白无常又忙的要死,就你俩最闲了。”
牛头马面低头不语,判官气的吹胡子瞪眼,来回踱步。正愁得要死的时候,一个白衣青衫的女子飘飘然走来,“请问,我可以留下么?”
判官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肤如凝脂,眉如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眼中时有波光流转,好似九天仙女。
从她口中,判官得知她的身世和死因。
这是个典型的尾生故事。只是这次的主角从尾生转成了那女子。
“小女子别无所愿,只求能见得他一面,问个清楚。”
判官咂舌,“不是我不帮你,你非仙人,无神光护体。在地府中多待一天,魂魄便会流失一分,你也会渐渐老去,迟早有一天你会坚持不住魂飞魄散。即便如此,你也要等么?”
女子身子柔弱,目光却坚定不变。
从此,地府奈何桥边多了一个盛汤的女子,人唤她为。
判官缓缓叹了口气,从记忆中抽身而出,“那就由着你吧。”
从处离开,判官只身来到阎罗殿。大殿上,那人一身黑衣负手而立,显然是等候多时。
“她怎么说?”阎王不带一丝情绪的问道。
判官挑眉,“女子与尾生期于桥下,尾生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如此女子,大人您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么?”
阎王微微蹙眉,“可这样下去她会受不了的。”
“那又如何,反正你也不在乎。”
看着面前这个被奉为神明的人,判官突然丧失了继续交流的意愿,拂袖离开。
第三章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之前的风波也渐渐被人遗忘。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想起,想起那个大雨的夜晚和没完没了的等待。
拿起镜子,菱花铜镜中是一张年迈沧桑的脸,无数道皱纹刻在脸上,像刀切一样。粗糙泛黄的皮肤渐渐松弛,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也许下一秒,她就会死去···
暗道,她不能再这样了,她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漫长的等待,是时候谢幕了。
找到判官,将自己的计划说给他听。
判官执笔久久不语,“,你认真的?”
点头称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说:“我要去趟人间,就算见不到他,只要能知道他的消息,我也安心了···”
判官静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手下的笔却似有千钧之力,带着他的心一起沉了下去。半晌,他才开口道:“既然如此,让黑白无常带你去吧。拿着这根笔,上面有我的法力,可以帮你维持形态不散,就算是遇上道士,也不用害怕。”
铁笔变得像正常的毛笔一样,轻轻地飞进手中。
道了声谢,疑惑问道:“这件事不用和阎王大人请示么?”
“嗬——”判官发出一声轻蔑的嘲讽,“谁理他?出了事有我顶着,你只管去。”
来不及细想判官和阎王之间的事,匆匆道别了判官,随黑白无常一起到了自己身死的地方——蓝桥。
几十年过去,人间已大变。
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切,曾经的河道被填满,沧海也变桑田。若不是黑白无常再三向她保证,她根本认不出脚下结实的平地便是曾经的蓝桥。
脚下是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两边是各种小摊。人群的热闹和嘈杂给习惯了阴森寂静的地府生活的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突然,停下来脚步,目光被路摊上一副女子的画像吸引。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子,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别有一番姿色。墨发白衣飘逸若仙,眉目之间波光流转,顾盼生姿,身姿婀娜。
正是她生前的模样。
“祁坤,祁坤···”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幅画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把她从架上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眯着眼睛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那就是她整个世界。
“这幅画的作者祁坤在哪儿?”对画伤情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画摊小贩。
那是个中年男子,他嫌恶地看了眼,嚷道:“那个姓祁的早死了,临死前把其它的都烧了,只留下这一副。”
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天地好像都颠倒了。
祁坤早就去世了,可为什么她没能看到过他?她在奈何桥边等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错过了···
觉得她这个时候应该哭,却挤不出一点眼泪,只有心在滴血,像刀割一样,一下一下的,没完没了的凌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无神的跟在黑白无常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另一头,阎罗殿。
阎王气急败坏地把桌案上的公文统统扫了下去,“你竟然让她去了人间!你知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凶险?若是碰上道士或神仙,你要她怎么脱身!”
判官不气不恼的蹲下身子将公文一一收拾了,嘲讽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她的事与你又有何关系?她在蓝桥苦苦等待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守着奈何桥这么多年,你明知她在这里多待一天就要消耗大量元神却还是拖着她。她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罢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她?!”
一时间,大殿中硝烟四起,二人对视着,眼中似有熊熊怒火,谁也不肯让步。
突然,判官直直地跪了下去,语气中带着哽咽,“就当是下臣求您,给她一个答案吧,哪怕您不爱她。只要一个回复,她···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阎王抬头幽幽叹了口气,大殿中只剩一片沉寂。
判官以标准的仪姿跪在地上,大有阎王不发话就不起来的意思。
阎王此时也陷入了沉思,想起了那段尘封的记忆。
他是至高无上的神,为了勘破红尘来到人间。
祁坤——便是他投胎所化。
可惜奈何桥上的那碗汤没能消除他的记忆,他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为了勘破人世间的情怨,他装出一幅温柔和善的模样,一方面努力的试着去理解凡人的情感,另一方面漠然地看着人们为情所困为情所扰。
对家人是如此,对孟淑莹亦是。
他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如鱼得水的在各种人身边周旋,直到孟淑莹向他吐露心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本是他的戏言,没想到她却当了真。在被许配给何家后更是与他相约私奔。
他是高贵的神,怎能与平庸的凡人婚配。可是当他对上少女爱慕的眼神后,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如就这样吧,她等不到人应该就会死心了。他一遍遍地劝着自己,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天从三更变到四更,直至最后泛起鱼肚白。
却不知,蓝桥上那人也在默默看着天,心中默念着,他一定是在路上耽误了,应该就快来了。
窗外下起了雨,刺骨的冰凉渗过窗户进入屋内,他心中一惊,拿了伞就要出去,却在迈出门的时候犹豫了。
她应该不在了吧,这么大雨,她不会傻到还在那里等吧?
天空中电闪雷鸣,正如他那五味杂陈的心情。
最终他还是去了,看到的只是从中折断的蓝桥和漫天的大雨,还有那浸泡在水中不知多久的尸体···
确认是她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某根弦突然断了,断的猝不及防。
从那之后,他突然觉得做人好累。
他走过千山万水,见了形形**的人,每一个都是她,每一个都笑嘻嘻的对他说着那句古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数不清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每一个下雨天,每经过一座桥,他都会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因他而死的姑娘。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地府,却在奈何桥旁再次看到她,那个倔强痴情的少女。
即使她模样已大变,他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这算是什么,孽缘么?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默默关注着她,看着她一天天老去,元神一天天的流失,他却始终没有勇气上前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做不到。”他垂眸轻声道。
判官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他,怒火一下就上来了,指着他骂道,“好好好!好一个大人!你宁愿看着她魂飞魄丧也不愿给她一个回复,是我瞎了眼,求错了人!”
说完扬袖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对不起。”他轻声道,不知是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