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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想?”你怎么想?
——雷霆基本上不关心。
有关于这一点,很早之前已经提过,当时虞晚察觉到后,对此的想法是一个疑惑——
“到底是怎么样的傲慢,才能让一个,拥有他现有的这些东西的人,不在乎呢?”
雷霆基本上不关心,别人怎么想。
这个怎么想的范畴,包括其他人本身的想法,和其他人对他的想法。
——有一说一,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傲慢的事,毕竟,名声这种事情对人能影响到什么程度的例子,哪怕坐着不动,光眼珠子转转,也是能看到一大摞的。三人成虎,万人传实,众口铄金……舆论的力量,从古到今都非常强大。
手中东西越多的人,社会地位越高的人,越是爱惜自己的羽毛——没有问题,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雷霆曾经……也是这样的。
“曾经”?
——嗯,曾经。
曾经呢……
啊,对了,你还记得,就在不久前,见过的那一段吗?
[一直到很久之后,雷霆依旧会在一些猛然装入意识的,相对空旷、但又因种种原因而显得压抑的环境下………………前后都是人。]
千人千种,每个人觉得压抑的环境都可能和其他人不同。对雷霆的这一句话来说,这个场景,是医院。
嗯?有一点意外?
嘛,你觉得意外,倒也不奇怪。毕竟雷霆看起来并不像有医院恐惧症的那类人,非要挑谁害怕的话,十个人里八个必选虞晚害怕——没悬念。
可压抑并不和恐惧划等号,约等于的波浪线,包括很多种可说三大页纸的可能。
雷霆并不害怕医院,医院的什么组成部分都不怕,对他来说,哪怕是口碑最高的恐怖片里出现的医院走廊,太平间,和七七八八的一切,都不能让他的心率高过平时线——可他此生,的确不想再亲临一次医院。
他此生,一次都不想。
雷震,这两个字,如果并排写在“雷霆”后面,你下意识会想什么?
大多都能猜对。
对,雷霆有个弟弟,叫雷震。年龄差卡在雷霆和李傲中间,画条线做数学题的话,很巧的三等分。
当你有一个首长老爷子,一个那时就是大木交了的老爹,那么你和你的兄弟,但凡没有严重的生理缺陷,你们的成长路径,就很没有商量空间——好在雷家也没有出现过对此有异议的情况,大家都很乐意接受——雷霆和雷震尤甚,李傲还在自家奶奶的溺爱下螃蟹走路横得六亲不认的时候,雷震打靶都已经很准了。
雷霆预提中木交的时候,比其他人年轻很多。
这当然是一件……一件,不,一把,双刃剑。
其他人质疑、嫉妒等等情绪的一刃大概不用多提,这一刃出现在几乎所有的行业——另一刃,提出来了,似乎也就不太需要过多叙述。
家境良好、且自身优越的年轻人,又有几个能闷头忍下其他人的质疑呢?如果说,追逐更优秀和更卓越是普罗大众的欲望,那么,和广义范围上的普罗大众相比而言,已经更优秀和更卓越的那一小群人,“想要证明自己”就是更迫切的渴望。
尤其是,当这个人自视为独立个体后,在他人口中,还一直被冠“xx的儿子”/“xx的孙子”——这简直是一个无解的局,古往今来古今中外能破者都是旁观者,当局者……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投胎”
“就是啊,要我还没出生我爹就是大木交,那我不断手断脚也能毕业就带杠啊”
“之前体能那谁的名次就是比他高啊,我说错了?”
“跟他比这算什么,我们才摸过几次真家伙,人家大少爷,生在我们这辈子的那头哦”
“你当真有那么多人巴着他?巴着他还是姓雷的?”
……
…………
针没扎进肉里,世界上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旁观者随意,说不介意,说什么都可以,争相说他能——能吧能吧,反正当局者,就是不能。
雷霆走的时候,一眼都没有往后看,更勿说回头。
——这种句式的话,一旦说出来,便总是有一股让人不安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类总会遗憾和后悔。
世上没有后悔药,千金难买早知道——艺术源于生活,电影里有多少人被午夜梦回的“如果那时……”折磨,现实中,只多不少。
雷霆无疑是极优秀的,他适应能力极强,不管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团队配合,都非常出色——他所赴的任务,进行得非常顺利。
等他回来,至少是二等功——事实,实至名归的那种——然后……
然后……
那部,应该大多数人都有看过的超级英雄系列电影之一里,有几句话。
“他是我的搭档。那天我们在做一个迫降任务——我们做过几千次的那种……一枚炮弹击中他。”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几千次都没有出过事,为什么这一次会出事呢?
几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为什么会是他呢?
为什么?
雷震在学员实地演习过程中失误,翻越障碍时摔倒,呼吸心跳骤然停止,在并不存在延误救治的情况下,于医院抢救第四十七分钟时,第一次宣布脑死亡。赶来的家属不愿放弃,全力救治的第二天,即猝死后的第十三小时时,第二次宣布。
雷霆和雷震的母亲,那位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夫人,昏倒在专家们集中评估后、向家属表达第二次歉意时,雷震所处抢救室的门口。接下来,她再也没能从医院离开。
你知道了?
是的,接下来的事情,和你条件反射想出的情况差不多了。
她宠爱的小儿子,上午还能在视频电话中朝她笑出一口白牙,兴奋地对她说妈妈!我这次综合又是前三!,下午就泛着青白的躺在了玻璃那端;而她骄傲的大儿子——
她不得不寸步不离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周,依然不愿意睡觉,不肯闭眼。温和的声音哑到听不见,嘴唇开开合合,不断地询问,她的儿子呢?
雷霆呢?
我知道他在执行任务,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能不能联系联系他,让我见见他?
你能帮帮我吗?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他在哪?我知道这些不能告诉我,不能说,我不是要问他去执行什么任务,我只想见见他,我只想见见我儿子……
求求你了,炎东,你找人,找人联系一下雷霆,好不好?等他回来了,就别再让他出去了,好不好?好不好?炎东,小震……小震他……不要让我们的儿子再出去了,好不好?
炎东,雷霆有消息了吗?啊?
炎东,你就不想见你儿子吗?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啊,炎东,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你想想办法……
你想想办法……
求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吧……
他现在在哪,安不安全,有没有受伤……
……
…………
——直到她像枯槁的花般衰竭离世,雷霆都没有回来。
所以,他留给他母亲的最后一眼,是他离开那日,一次没有回头,一眼没有多看的背影。
“如果那时……”
如果那时?
那时,要如果一个什么呢?
……这世界上,哪里存在得出一个能圆满得了的“如果”呢。
雷霆回来的时候,不说葬礼,连头七都过过了。
他……他也不知道,他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
事实上,他也回忆不太起来,他是怎么回来的了。
他的骨与血,魂与肉,似乎都分开了,灵魂出窍是这种感觉吗?应该是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站在那儿,感觉又热又冷,热的好像是身体有那个地方受了伤,血汩汩咚往外流的那种感觉;冷的,好像是有刺骨的风,从每一个毛孔往里灌。
他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接到消息前,和现在,客观时间差不到24小时——就算它是个一天,说成昨天和今天——
昨天和今天的世界,似乎没有东西在互通。
昨天的他在干什么?他在金三角——
他在执行任务,他主动去的,他自愿去的,他头也不回地去的。他完成了,他做得很好,他甚至超额的——
他不仅大难不死,而且……
他开始头痛。
他……
他完成了任务。
他们在金三角炎热、潮湿、环境恶劣的地区成功追击并抓捕到了目标,他们缴获了足以判出上百人死刑的赃品,他们打完了极难的一仗,他们粉碎了那个当地正攵府悬而未决这样久的巢窝,他们赢得这么漂亮。
更甚者,他还——
他还抓住了那个在边境人口贩卖交易里臭名昭着的头目,那个名字被每一个人嚼得稀碎,却狡猾得从没被抓住过的人贩子大头。他们差一点又让那个人跑了,就差一点——多亏了他啊,真的半丝半毫都没有自夸,就是多亏了他啊——那么险啊,连受害者们都不知道那个人就缩在她们中间。他凭推到半途的猜测和强烈的直觉追出去,在没过脚踝高的雨季丛林烂泥里把几乎又已经逃脱了的那人抓住的时候……
他站在原地,明明已经在飞机上洗干净了的皮肤和伤口,错界般地又泛起那种黏腻恶心的疼痛;脚下坚实的室内地板,恍惚间扭成了千里之外的踏感;身边的人,靠近过来,说……
说……
恩人啊!
八十多了的老人,睁着两颗被厚厚白内障蒙住的眼睛,颤颤巍巍的搭着身旁人的胳膊,拦都拦不住的要给他下跪。
孩子丢了,找不着啊……儿子媳妇都垮了,老东西也已经准备死了啊!绳子都挂起了,回来了……
回来了啊!恩人……
恩人……
恩人…
绝望得咬过一回舌头的女孩子,跑过又被折了腿,腮帮子肿得说不了话,青紫色的小腿坏死了,躺在救助的运送担架上,看着他的方向拼命哭,拼命哭。
皮肤晒得黝黑的瘦小男人,不会讲普通话,拉着抱着孩子哭得直往地上坐的女人,连比划带哇啦哇啦,硬币缅元基普……非要把全身上下的钱都掏出来塞他,瘦小的身子佝到地上,眼里全是泪花。
头顶还没到他腿的小孩,把脑袋仰成横的,口齿不清的问他,妈妈说穿这样衣服的叔叔都是好人,叔叔,是你救了我吗?
说……
唉。
……唉。
你回来得太晚了啊。
他的脊柱在皮肉间,拉枪上膛那样,整个一抽,再一放。
“……不怪你。”
……
…………
不怪你。
——对。
当然……啊。
当然……不怪他。
这种事,这种……雷震这种意外,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天,怪命,怪运气——我国每年意外死亡人数的单位是万,即便对单个家庭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噩耗悲剧,但对统计大数据来说,这就是单纯的概率之一——而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生命几千年都抹不平的绝望。母亲为小儿子的离开而伤逝,十八流狗血都找不出再做文章的空隙。
不怪他的,再无理取闹的逻辑,也怪不到他身上去。
这是一个悲剧。
这只是一个悲剧。
……
…………
可是……
如果他当时,在捣毁巢窝的时候,没有去注意别的,没有说“那辆车有点不对劲”,没有问“这是什么”,没有发现那一车被拐卖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有跟进的两天一夜潜伏,不会因为救助、手续、暴雨、涨水而再迟回程——他可以早至少一个星期……甚至八天,九天,十天……都有可能。
如果能早一个星期,能早十天……
他可以赶上的,对不对?
他的确没有可能阻止发生在雷震身上的那种意外,但,如果那时他能早几天入境——他的父亲一定可以联系到他——他可以赶上的,对不对?
他是有可能赶上——
他是有可能赶上、飞奔回来、见他母亲最后一面的,对不对?
甚至。
甚至——!
如果他赶上了,如果他在他母亲那样悲恸的时候赶回来了,她可能并不会死——
——对不对?
对不对?!
……
…………
可他没有。
他站在那儿,觉得整个人都是空荡荡、轻飘飘的。
那种又热又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就好像是,热的血已经流干了,冷的风也不灌了。
他的脑子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里站着那些被拐卖的人,和她们身后的家人;一半站着他的弟弟,和他的妈妈。
他站在中间,茫然的站在中间,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看见——
他看见这边,那些被拐卖的人被像一个一个沙包塞进脏兮兮臭烘烘的车里,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绝望得连一丝光芒都无,吃喝拉撒都在车厢里,换点的时候才会被水冲洗一下……连最下等的牲畜都不如;他又看见那边,弟弟上一秒还对自己笑,叫着“大哥”,下一秒就嘴唇青白的躺在金属台上。初三之后就要垫脚才能摸他头顶的妈妈,被护工脱下她喜欢又好看的大衣和旗袍,像个人偶一样换成病号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喃喃地对着空气问“我的儿子在哪啊”。
他拔腿——
他拔腿想往那边跑,他还想喊——
可他动不了。
他明明还感觉不到他整个躯体的重量,但是他在往下陷。
不断的下陷,一直下陷,雨季丛林里的烂泥逐渐没过他的膝盖,他的腰,他的胸口,他的口鼻和头顶——
那一天的后来,他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他没干什么事——应该是没干什么事的,就是从家里的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再回自己房间呆着——他也没表现出来有什么事,第二天的傍晚,他就出门了。
再没有之前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再没有了。
他的肩章上多了一颗星,左胸前挂上了一枚沉甸甸的勋章,他领功,他站得笔直。
大家都知道他实至名归,他所得皆应得,功勋、荣耀、前途——他自己也知道。
……
他自己也知道。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厌恶那些欲言又止、自以为避免触及前事的人。
“不怪你。”
“你也不想的。”
“唉,这种事,谁愿意呢?”
“别压在心里,难受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呵。
说说,说说——说什么呢?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苍白的语言安慰,不管对方是不是发自肺腑发自真心。而人类这种生物,哪怕做的是反复伤口撒盐这种行为,还总在期盼着对方正面的回应。
“嗯。”
“我知道。”
“没事,我没怪我自己。”
“我好多了。”
他好多了。
这是当然的,从那之后,过去了很久了。
很久……了啊。
“……告诉我。”
时间跳转,十天是一晃,十年也是一晃。
他拥着怀里的人,娇生的一个,活到现在受过最大的苦大概是床上的体力跟不上男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嗯?什么呀?”
她困顿地这样问。
“你怪不怪我?”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你不好,跟我不是你愿意的,还有很多事,学校里,别的。”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乱七八糟,一点都不是[现在这个年纪]的他该说出的话。
“你自己也说你受委屈了,你也怕我。”
“你……”
“怪的呀……”
她的脸很红,明丽的胭脂色从颧骨往下晕,耳廓,颈子,都是发红的。
“怪你的呀……但是…”
她把脸往下埋,有点像赌气,又有点像撒娇。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怪了,也可以原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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