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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鱼们(上)

    第61章 小鱼们(上)
    开战在即,阿马里克一世当然不可能继续待在圣十字堡,圣十字堡虽然是座宏伟的建筑,但也绝对容不下这场战役所需的数千人,何况其中还有很多被征召或是被雇佣来的人,说不定就有几个心怀叵测的奸细。
    阿马里克一世将营地设立在金门外的丘陵地带,靠近客西马尼园,这里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油橄榄树,橄榄树的阴影下则是难以计数的,一排排灰白色石棺——有以撒人的,也有基督教徒的,还有撒拉逊人的。
    据说救世主将会从金门进入亚拉萨路,届时第三圣殿将会重现于世,所有死去的人将会复活,与第三圣殿越近的人,越早复活。
    在夺回亚拉萨路后,也有人提议将撒拉逊人的尸骨迁走,但被当时的亚拉萨路国王鲍德温一世拒绝了。
    他说,埋葬在这里的撒拉逊人曾经是哈里发欧麦尔一世的追随者,他是一个贤良而又开明的君王,曾经允许基督徒,以撒人与伊斯兰目人一同在这里礼拜,即便他早在六百年前离开了人世,也不该遭到这样的羞辱。
    既然鲍德温一世这样决定,之后的亚拉萨路国王更是不会去惊扰这些早已作古的贤人,阿马里克一世甚至没有允许士兵们去砍伐近处的橄榄树,宁愿从更远一些的地方采伐雪松和柏木。
    一顶又一顶的帐篷被搭建了起来,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在黑夜中亮起,人们在篝火上搭起架子,在横杆上挂上黑漆漆的锅子,烟雾和蒸汽缭绕在帐篷之间,熏烤着骑士和扈从打来的猎物或是买来的肉条,还有他们的衣服——罩袍,内衬的甲和长衬衣,或许还有袜子。
    不过这样做的多半都是雇不起洗衣妇的骑士,他们的扈从和侍从经常需要如一个女人般地工作。
    洗衣妇行走在营帐中,时常为了那些仍旧留着明显污渍的织物发笑,她们通常端着一个很大的木盆,里面盛放着雇主的衣服,她们要将这些浸透了汗水、沙尘与血渍的衣服拿到河流边洗干净,晾干,然后拿回来——你要问为什么会有血渍?
    是的,还未开战,但那些以勇武善战而自矜的年轻人们又怎么能够安安分分,循规蹈矩地度过这段漫长的准备时间呢?
    一个骑士可能与另一个骑士争论哪一位贵女更值得尊敬,也有可能是一方偶尔听到了另一方正在嘲笑自己,自己的朋友或是自己的领主(这种事情非常常见),甚至只是一次小小的擦撞,一个眼神……
    虽然不能如比武大赛时那样展开一场正式的决斗,但要找上一个小空地,用拳头和刀剑(这个他们自己商榷)来完成言语之后的交锋,也是一桩称得上畅快淋漓的美事呢!
    有时他们的扈从或是武装侍从也会一同参与其中,或者说,一些事情就是这些家伙们挑起来的。
    跟随在骑士身边的人,无论是扈从还是武装侍从,未必都是与主人同阶级的人,他们或许是工匠的儿子,或是富有农民的儿子,他们要比自己的主人更凶狠,下手更没轻重。
    金子当然好,银币也不错,哪怕对面的随从只有几个铜子儿,能够扒几件衣服下来也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一个扈从很不幸地在这种比试中失了手,被他的对手一锤子砸断了手臂,他躺在地上,嘴里咬着木头,一个修士正在为他正骨,但看起来情况不妙,他没有大声嚷嚷不是伤势轻微,而是已经昏厥过去了。
    他的主人正紧蹙眉头,在和修士说话,修士摇着头,主人则捏着钱袋,钱袋里空荡荡的,看来营地外的以撒商人又有活儿可干了。
    方才围观了这场比斗的人们正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点评着方才的那场比斗,意犹未尽或是愤愤然,愤愤然当然是因为输了钱——这种比斗很快就有人来做庄家,叫人过来下注,参与比斗的骑士和扈从也会下注,只要他们认为自己能赢。
    一个衣着华丽的纹章官,身后跟着两名修士,穿过喧闹的人群,掠过躺在地上的扈从,走向一个悬挂着旗帜,纹章木盾和彩带的帐篷,人们举目望去,猜想他们又为帐篷的主人带去了一个什么样的旨意,是褒奖,还是指责,应该是前者居多。
    在纹章官离去后,又有一个举着一只矫健鹰隼的侍从走进了帐篷,他身着链甲戴着一个鹰隼式样的铁面具,在其主人的城堡中他应当有个正式的职位——贵族们在应召打仗的时候,带着自己喜欢的鹰,狗并不奇怪,还有人会带着侏儒,厨师和成群的牲畜呢。
    或许会有人询问,他们会带着自己的妻子或是情人吗?
    基本上不会,营地外商人和伎女们堪称期待已久——他们做爵爷和骑士的生意,也做扈从和士兵的买卖,对雇佣兵,杂役,马夫的询问也是来者不拒。
    这次阿马里克一世招募了大约一千个雇佣兵,他们多数都是如朗基努斯那样没有着落的流浪骑士,对于国王的征募,他们非常热切,几乎不怎么在意酬劳,叫一些教士看得牙酸——平时要雇佣这些人,他们可是会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谈价钱,锱铢必较。
    这也不奇怪,这场战争可以看做另一种类型的比武大会,那些交不起入场费的流浪骑士梦想着在战场上纵横决荡,所向无敌,一下子就引起国王或是骑士团团长的注意,从而登上一条快捷的青云之路。
    不过以上所有的人都加起来,都不如为了这场战役被召集起来的农兵多。
    他们的来源非常复杂,可能是从周边的村庄与城镇中按照三十比一,或是五十比一抽调出来的农夫或是工匠,也有可能是来到了圣地,但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返回故乡的朝圣者,更有甚者是逃亡的奴隶或是罪犯。
    他们或是出于义务,或是因为钱财,或是为了信仰,聚集到了这里,承担了所有琐碎而沉重的工作。
    像是搭建和拆除帐篷,收集饲料,食物和燃料,照看马和狗,修筑粗陋的工事——木栅栏和壕沟,还有之后可能会被用到的攻城器械,制作消耗类的武器——木矛,圆盾和箭矢,准备一些如干酪、无酵饼、燕麦与杂果(就是若弗鲁瓦吃过的那种)简单的干粮……
    这些农兵被要求自备甲胄和武器,也因为这点,他们看起来驳杂肮脏,混乱不堪,有些带了弓箭,有些带了锤子,有些带了连枷(木头的农具连枷),有些索性直接现场做了一根木棒或是木矛。
    他们很少有人能够带上一顶头盔,偶尔可以看到有人戴着一顶颅盔,这种看上去很像是教士的小帽子但材质是黑铁或是硬牛皮的碗状铁片,是骑士们套在链甲兜帽外增强防御力的,但有时候,你知道的,在战场上,它可能会滚到沙尘里,然后被打扫战场的农兵捡到。
    链甲,鳞甲和札甲更是不可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他们可能也就那么一身衣服,你或许可以看见一些类似于皮甲和镶嵌甲之类的东西,但仔细一看,你会惊叹于人类有关于拼凑与将就方面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他们没法成为战场上的主力,即便有些时候他们也被归入“步兵”,但与圣殿骑士们的剑盾步兵,十字军中的长矛兵,弩手,神圣罗马帝国的重装步兵,拜占庭的重盾兵完全不同——他们只是用来干扰敌人视线,消耗敌人箭矢,充填壕沟的消耗品。
    就算他们在战场上侥幸存活下来了,也很少会有人愿意留下他们的性命——因为不值钱,他们的身价还未必能抵充他们吃掉的麦子呢。
    而直到今天,塞萨尔才知道,原来在攻城战前,大军前方还有一支队伍,里面是侦察兵、纵火兵与觅食者。
    他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如同篦子一般地篦过敌方城堡的周边,焚烧房屋,驱逐人群,掠夺食物和毁坏田地,以此来切断敌方的补给。
    更常见的是,敌方会抢先一步那么做,如果遇到一个仁慈的领主,还会允许子民进入城堡避难,但如果他足够残酷,或是决定了要长期坚守,就会将这些没有屋子也没有食物的民众阻挡在厚重的城墙之外,任由他们活活饿死,或是被来犯的军队杀死。
    “这次……我父亲可能不会那么做……毕竟这是基督徒对基督徒的战争。”这句话鲍德温说起来也有点心虚。
    在法兰克也多得是领主与领主,领主与国王,国王与国王的战争,而涉及到攻城战的时候,即便教会会说“杀死基督徒是罪恶的”,也阻止不了领主们的马蹄践踏田地,士兵们点燃房屋。
    但平民们又有什么责任呢?
    贪图钱财的是圣殿骑士团,宣扬权威的是阿马里克一世,但所有的罪过都要他们来承担。
    唯一可庆幸的可能就是在托尔托萨与亚拉萨路之间,并没有太过密集的村庄和城镇吧。
    “你可以借我一样珍贵的东西吗,圣物,武器或是珠宝,都行。”塞萨尔低声问道。
    “我的箱子里,你高兴拿什么就拿什么。但你要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鲍德温说。
    “我想去找找若弗鲁瓦,问问他,托尔托萨的瓦尔特.德.勒梅斯尼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后呢?”
    “我想去见见这个人,劝说他向阿马里克一世投降。”
    鲍德温确定了他的意思后,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迷惑的神情:“为什么,”他诚恳地说:“为什么,塞萨尔,我们已经相互立了誓,若是有人要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你只要说,已经向我发过了誓,绝不将杀死一个不曾对你举起武器的人——无论他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是异教徒。
    这样就行了,若是他们对你产生质疑,我会为你担保,叫他们无法对你问责。”
    “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很奇特甚至有些可笑的想法,但我这几天,见到了这么多人……这件事情并不是不可改变的。”
    “可这就是战争。”鲍德温说:“这就是亚拉萨路。”
    “我或许就如你们之前以为的,是个懦弱的人,我无法就这么看着,鲍德温,不仅仅是这里的一千人,也不只是那里的一千人,会有更多人白白地失去自己的性命。”
    鲍德温气恼地笑了:“懦弱?不,塞萨尔,这不是懦弱,你胆大妄为到令人惊骇,你竟然想要去做信使吗?不是国王的,而是一群朝圣者和农兵的,你要怎么劝说托尔托萨的圣殿骑士?或许第二天我就能看到你的头被充作石弹被弩炮射进我父亲的帐篷!”
    “所以我想知道,托尔托萨的圣殿骑士总管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弗鲁瓦不会告诉你的,我的父亲也不会允许你去,希拉克略老师也不会——就算你去了,一个圣殿骑士总管怎么会听你说话,他会将之视作耻辱,与我的父亲不死不休……”
    “对啊。”塞萨尔说。
    鲍德温盯着他瞧了一会,懂了:“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我需要你的支持。”
    “然后看着你去死。”
    “鲍德温,我以为你能明白,”塞萨尔说,“这世上总有一些你明知道不能去做,但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他想他永远忘记不了那两个站在雪里剥树皮吃的母子,还有从简陋的泥屋里奔出来的那三个人。
    ——————
    若弗鲁瓦肯定早已将那个屋子里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了,要不然怎的,他每天入睡前还要数着他杀死过的人充作绵羊催眠吗?
    他和鲍德温说了一样的话:“你是要去找死吗?”
    “不,”塞萨尔说:“我并不是一个不懂得如何衡量轻重的人,何况这里也有我关爱的人和关爱我的人,但如果您知道瓦尔特.德.勒梅斯尼是个怎样的人——如果他确实我所想……我或许可以尝试一二。”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塞萨尔抬起头来想了一会:“更多人会叫我‘小圣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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