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美原
第264章 美原美原的夜,静乎陵墓。
偶尔几声狼嚎虎啸,凄异哀转。原野被火把照得红艳艳。一车车食物、衣服、药品被运到中间空地,旋即,马夫官吏又跟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跑。不敢和对方说话,乃至靠近百步。
田埂上,篝火畔,李皇帝叉腿坐着,正在听取掖庭令高明月、太史令欧阳德、医博士糜结、禁咒博士白蟾、针博士陈从、黄药师等人的汇报。
“远远观察了几具尸体和一些病人,症状都是发热、咳嗽、抽搐、发疯,伴随脖子肿大,肌肤泛紫发黑………”高明月大眼睛里流溢着强烈恐惧:“与咸阳、蓝田一带的病症完全不同,确定是大疫,已救不得了!必须立即回宫封县,就地隔离,防止美原人流窜!”
圣人狐疑道:“确定?”
高明月肯定点头。
太医令刘奇惊恐附和道:“此乃鼠毒。具体病因臣等不清楚,但鼠妖过境必有疫,足以破城灭邦!我朝多次爆发。高掖庭说得没错,得围了美原。”
圣人不置可否,追问道:“美原现有多少人染病?”
“集中在这座山附近的几乎全无幸免,大概两万余口。”刘奇答道。
“其他乡村呢?”
“灾情之下,百姓到处躲避,怕是已被传播。邻近的富平、华原、同官估计也………”
“从发病到死用时多久?”
“一般两到三日。也有七八天才死的,最长不超过十天,快则一天不到。其势异常凶猛,绝非医药所能为。”
李皇帝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基本可以断定了,就是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的鼠疫,曾在中世纪欧洲、崇祯年间的华北地区、晚清的东三省、直隶、山东大流行。在抗生素和联合化学药物问世前,无解。
只能尽量让社会瘫痪,等它自然蛰伏。
李某心头浮起阴影。
水灾、瘟疫过后的必然饥荒,人口锐减,可能会发生的农民起义。担心军队大面积染病。也怕自己没了,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亡的结果。自己一死,会有无数人陪葬。
偏偏又无力无奈,只能无能狂怒。
烦!
郑延昌说话都在打啰啰,思路却很清晰:“百姓很难约束了。当务之急是传诏回去令兵马不得活动。在营的锁死军门,不得外出,在家的不得入营………停止一切人员交流。将已有苗头的军民和接触过他们的、接触过病亡人畜的人畜尽数分别圈禁………保证军队和皇宫、京城、渭水以南的安全,不被波及。”
圣人只是盯着篝火,直到被宇文柔扯了扯袖子:“大圣………”
“嗯?”圣人如梦初醒,收拾了下心情,道:“在想事。”
罢了,既然确认了是鼠疫,现在该考虑的是及时止损。
鼠疫的传播途径为病原体、气溶胶、寄生虫。
吃、摸被感染人畜,被虫子咬了,可能感染。病原体呼吸道和排泄物均含有病菌,鼠疫会随着呼吸道的分泌物以口水、鼻涕、喷嚏、碗筷、床铺等方式传播,后者会污染环境。
所以只要知道瘟疫原理,对策并不复杂。除了戒严和隔离,就是喝开水,环境消毒,焚尸,戴口罩,灭鼠灭虫,避免皮肤暴露,和病原体保持距离等等。这些也是李某在瘟疫发生后第一时间的命令。理论上来说,只要做好这些,按当下季节,鼠疫有望快速平息。
不过有一项得调整,就是灭鼠灭虫。这次引发鼠疫的是鼠群,数量太大,只有敬而远之,等对方走人,被即将迎来的隆冬制裁。
美原县之所以如此严重,就在于他们为保卫政府资产硬刚老鼠。
理清思路后,圣人很快拟了一个详细的防疫令拿给郑延昌:“下发各地,尽可能让更多人明白防治手段。”
郑延昌一目十行,多有不解,道:“火药乃军事物资,怎么拿来治疫?”
“你不懂。”圣人摆摆手:“照办即可。”
火药是拿来烧尸的。用这个焚尸,杀毒的同时能使局部环境短时间内产生大量刺激性气味、烟雾,让鼠虫跑路,硫磺、雄黄、石炭(煤)等等也是同理。烧,冲水喝,撒地上。
柏树枝来自偶然一次见闻。一个老太太把刚出生的鸡鸭狗崽、猪仔装在篮子里端在用柏树枝做的浓雾火堆上反复筛。询问用意,答:“杀瘟,驱邪,除湿。”
据描述,这么熏两次,基本就不会夭折、发瘟。
没实践过到底有没有用,主打一个有用没用先用上再说。
除此之外,重点还是个人卫生和防护。喝开水,勤洗澡,戴头巾,自制口罩戴上,拴紧袖口领口,用硫磺、草树、草木灰熏发衣物、住所。目前已步入冬季,虫、菌脱离宿主后在外界难活两个时辰,在做好基本防护的情况下,只要远离人畜,很难被感染。
但这些都建立在有家园的前提下。现在灾民抱团取暖,流离失所,能有几分效果,就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药。
病和病是不一样的,这不是风寒感冒,没抗生素和化学剂,只要被感染,吃什么药都只是找心理安慰,最终还是用免疫力硬抗的赌运气。
圣人给美原发药材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治好病人,而是给大伙信心,给百姓看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很冷血,但确实——没辙。
这就是生产力的局限性,有的问题解决不了就是解决不了。只能说是凭借眼界和权力尽量减少伤亡。比如戴口罩,火药焚尸。清末鼠疫大流行,伍连德下令戴口罩,都有很多医生不肯戴,更别说这会,基本没这意识。
讲完防疫令,圣人双手一把逮住宇文柔肩膀,板着脸给她系衣领:“说了多少次,捂严实。你出点事,我怎么办?”
宇文柔害羞的低下头,心暖洋洋的感动,你这么在乎我啊。待看着圣人拉着她的手低头重新细心地绑死袖口,又把头埋到了他肩膀上,像小猫乱蹭。
拴好后,圣人拉着宇文柔,大声道:“都再检查一下,按我和她的样式弄扎实。”
说完,一边盯着众人的动作,一边淡淡道:“还有几件事。”圣人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抬起一根手指:“传令回去,征平夷、雾露、金剑、墨离四使及摩利支天、妙严净华六军沿渭水南岸布防,隔绝交通。南人不得北上,北人不得南渡。若有灾民南下,隔岸劝其返乡。”
“赈灾粮全部换成醋饼,按每人每天两个的标准。”
“即使严防死守,我估计也会有病人渡过渭水。所以第三件事就是渭水以南全面封禁,停止一切人畜流动,暂定一个月。”
“恶人军左右厢两万余人全数调到左冯翊,沿洛水西岸开沟,导积水入洛。传令秦凤郡、右扶风、蓝田、鄠邑、安康等地,再发三万男子、健妇,前往渭水南岸开沟,导积水入渭。”
“孙君?”
“臣在。”孙惟晟叉手。
圣人揉着额头:“你现在分派人手到京兆渭北各县,将灾民里的壮丁、健妇组织起来,沿北岸治水。参加治水的,每人每天五个饼。治完水,继续率领百姓清理淤泥污垢,修缮宅子。等瘟鬼退了,我会派人来帮忙。”
眼见孙惟晟欲言又止,圣人右手下压:“时局险恶,人畏瘟疫,不一定愿去。你找部下做做思想工作,肯去主持工作的,无论官、吏,若罹难,后事由中朝处理,进西院兴国大臣神社。父母妻儿我送老归山,抚养成人。如无碍,待归来,我重重有赏。”
“陛下对他们有这般宽厚,还有什么好说的?”孙惟晟拱拱手:“臣领旨。”
“等等!”圣人叫住他:“让你的人搞明白渭北各县都有什么瘟疫。怎么得的,什么症状,病后几日会死、会无法活动,又能不能治,能治的又该如何治。把情况整理成册,明白?”
孙惟晟点点头。
“复述一遍。”圣人不放心。
孙惟晟依令复述了一遍,圣人这才挥挥手:“去吧。”
见李皇帝神色镇静,部署起来井井有条,仿佛尽在掌握,众人恐慌的心情才缓缓大为放松。
交代完这些,圣人深深吸了口气,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众人,低沉道:“给对面的美原人传话,让他们按我说的办法自行分类隔离。给他们补齐一个月的食物和药材,然后派兵封锁这一带的交通,不得有一人一狗离开。”
众人哗然。
心没那么黑的,嘴唇嗫嚅。
懂得这种无奈的,摇头长叹。
宇文柔惊讶地看着他,轻轻拉了拉手,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李皇帝对此倒是言神自若:“现在渭北只有美原大规模鼠毒。”
说完走出人群,望着刚分发完物资的对面。人声喧沸,篝火通明,炊烟袅袅。
“大圣!大圣!”
看见他再次露面,灾民一股脑涌了过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几百步外乌泱泱一片望着他,兴高采烈地呐喊声此起彼伏。圣人负手而立,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
等接到被“放弃”的消息,欢欣鼓舞的百姓当场就有一半变了脸。
男女们交头接耳,抱头痛哭,吵闹中掺杂着破口大骂朝廷无情之类的怨愤。足足汹躁了半个时辰,吵闹才渐渐变小。人们激动、死寂、绝望的表现,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白。接受不了自己的结局,居然是稀里糊涂得了瘟疫,又在获救后被围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圣人,你救救我吧!”
“我没病,我没病!”
“呜呜……”
李皇帝也接受不了。这几年的钱,大头全在军队和民政上。再苦一苦皇帝,再苦一苦百官,都是勒紧腰带种田。这次霖雨造成的损失,单是想想,就痛得人呼吸困难。只能换个思路安慰自己,关中霖雨汇入黄河后,水位暴涨的黄河又会去祸害朱大郎。
良久,一个男人抱着两个孩子,走出人群。
他身材佝偻,脸上有着农民独有的那种黝黑和皱纹。
圣人越众而出,上前几步。影影绰绰地围观下,老农将一对小孩高高举起,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这边的王侯将相,木讷的他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俺俺两个儿没病。”
呼啦一阵风,有儿女的纷纷上前,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来到最前方,奋力将孩子、襁褓举起:“俺儿也没病!”
被托举着的孩子们或叫或哭或挣扎。
咔咔咔,军队如临大敌,弓上箭,刀出鞘,马槊前指。
郑延昌叹了口气,拉着李皇帝试图转身走人。
圣人挣脱郑延昌的大手,上前两步。
“把他们单独隔离,让确认没病的人照顾他们。”圣人看着他们,看着一个个被托举在火光下的儿女:“………十四天后我会再来,届时如果没死,我答应你们,将他们收入掖庭养大。”
“好,俺最信得过陛下。”
“给大圣磕头了,俺闺女就拜托了。”安安静静的夜风中,一大片男女顿时就跪了下去,在泥水里频频叩首。
“听话………”一个少妇倒在地上,手脚蜷缩着,口里剧烈咳嗽,大股喷血,慢慢闭上了眼睛。
“娘!”坐在泥潭里的小娃儿哇哇尖叫。
圣人转身踉跄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