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吹风会
第256章 吹风会“殿下,退朝了。”甘露殿,采女王氏进来禀报。
梁妃定定在蒲团上冥想,闻言睁开眼:“你去玩耍吧。”
“怎能让殿下劳形?”王采女看着案上茶具,劝阻道:“妾来吧。”
“不了。”梁妃坚持道:“这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给圣人做茶吃。再者,柏林茶意义非凡。”
“好吧。”王采女在她身边坐下,准备帮忙打杂。
梁妃打开一个小瓶,从里面取出一个黄色小锦囊。
茶叶产自家乡,具体位置是赵州柏林寺。成德并不产茶,赵州茶、赵州禅茶、禅茶却名扬海内,原因就在柏林寺。为什么是柏林寺?因为寺里有个老和尚——从谂。
生于大历十三年,师从池州普愿,宣宗年间预感天下将乱,遂以八十高龄——“行脚赵州,驻锡柏林。”弘法河北四十余载,至今健在,已一百二十寿元。被尊为赵州眼光、赵州古佛。
庭前柏树子。如何是赵州?狗儿无佛性。
哈哈,镇州出大萝卜头。
吃茶去!
老僧只管看~
不见赵州桥。
摘扬~摘杨~
五台道路去哪里?待我勘过。
一见老僧后,更不是别人。
这些公案都是其随口说。相应地,他于大中十一年初到柏林寺在活泼泉种的十九丛茶,在这个佛道风流的社会,也就成了无价之茶。
为什么种在活泼泉?《光绪赵州志》——“活泼泉在柏林寺后,最寒冽,宜于烹茶。往来嘉宾过寺者,及观画水,复饮香茶,盖悠然物外矣。”
后世当官的到了石家庄,大抵也是要到柏林寺附庸风雅的。现在梁妃拿出来的茶叶,也正是今年春天她和梁公儒拜访从谂后亲手采得的。
“忽忆禅房旧念生,由来茶味有余清。”梁妃双手捏着小锦囊,将其举在火炉上方,翻来覆去烤。
这一步叫烘焙,复燥。
“殿下,可以了,可以了!”王采女焦急的提醒。
梁妃用指尖压了压囊中茶饼,又烤了几息,才将其收回。
案上放着一排小巧的漆具银器——瓶、碗、勺、匙、筅、叉、碟、筷和一副直径掌长的玉石磨、玉锥。
人在朝中,只能简单点了,免得被攻击奢侈。
梁妃拆开锦囊,将圆圆的小茶饼连同碎渣抖进玉磨。然后左按磨缘右拿锥,用力慢慢碾动。俄而,茶饼被化为齑粉:“水沸了吗?”
“已过鱼目,正涌泉连珠。”王采女答道。
“柏林绿茶,二沸即可。”
“明白。”王采女将水瓶从火上取下,催促道:“殿下快点,汤不等人。”
香汗淋漓的梁妃端起玉磨,满意的看着细如白面的粉末,遂将茶粉倒进淡绿瓷碗:“倒水。”
王采女端起水瓶,梁妃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喝止道:“等等!我居然忘了说……煎水哪里取的?”
“禁院的竹林小石潭。”
“……能用吗?”梁妃愕然。
“宣徽使说可以,圣人平日饮食也用的这个水。”王采女不确定的说道:“应该可以的吧?”
“毁我大事!”梁妃仰天一叹:“禁院那么多宫人劳动,还放养了牛羊鸡鸭。小石潭……露天的吧?说不定有蛇游过。有对宇文柔不满的宫女在里面撒过尿也难说。你,哎,我恨死你了!我们初来乍到,怎么能中官说什么就信什么呢?”
“对不起。”王采女眼眶泛红,委屈道。
“换水。”梁妃懒得废话:“无源无根之圣水。”
王采女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长安哪有?至少得去终南山,华山。
“罢了。”凑合凑合得了,梁妃翻了个白眼,拢了拢耳边秀发:“倒水。”
王采女倒入适量沸水。梁妃取过茶筅,伸进碗快速旋打。茶粉变成了一碗绿艳艳的、半流质的黏稠浆液,还出现了白色泡沫。
“加水。”
王采女再倒。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浮光凝碗面~”梁妃潮红的脸上,表情慢慢变得愉快而享受:“圣人的口味是什么?盐,还是甜?”
“妾哪里知道?”王采女摇头,猜测道:“应该可盐可甜吧?”
“算了,且按我的口味。”梁妃嘿然:“加,摩伽陀。”就是按印度工艺改进的精品固体——《新修本草》:“.煎炼砂为之,可作饼块,黄白色。”
王采女用筷子夹了两小块。
“加牛奶。”
孙思邈说过:“牛乳性平,补血脉,益心,长肌肉,令人面目光悦,志气不衰。”也是流行饮品。
梁妃习惯往茶里加。当然,煮茶时代,加什么的都有,看个人口味。蜀中有的地方加米汤,后宫还有加葱姜金银的,圣人受不了一点,闻着嘴里那股味,瞬间兴致全无。说的就是你,杨!可!证!
“薄荷呢?”
“来了。”
等薄荷均匀融入,喏,梁妃版抹茶就做好了。绿艳艳的茶液热气腾腾,灿烂的如暮春欣欣向荣的草原,打出的浮沫像乞力马扎罗的雪。
“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梁妃放下茶筅,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取过勺子尝了一口。嗯,舒服了:“淳染真辰,色绩青霜。调神和内,倦解慵除。”
“殿下好茶艺。”王采女一颦一笑。
梁妃莞尔:“孤芳自赏,圣人还没回来?”
女史阿桃急急忙忙小跑进来:“来了,回来了。”
早朝结束已是日照仙宫,圣人驾车甘露殿,召见外使,郑延昌、韩偓陪同。
下了肩舆,圣人大步登梯,表情不豫,冲郑延昌发火:“在殿上骂街挥拳,给把刀是不是还能砍起来?桀骜!还有外臣在场,也不嫌丢人!”
“臣一定严加管教。”郑延昌亦步亦趋,颔首道。
“哼,整日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自诩门第,治国理政却是什么成绩?国事败坏至此,这都是几个先皇和朝廷的罪过!韦保衡前车之鉴,好自为之。”圣人余怒未消,忍不住骂了两句,这才闭上嘴巴。
郑延昌脸色铁青。被这么一顿喷,就像被校长批评的班主任:“整个年级就你的班最烂!”也有些恼火,却无理发作,只能回去冲群臣撒气。
“圣人。”梁逍遥领着一众女史在殿外迎接,笑意盈盈。
“德妃?”李皇帝无缝切回了生活人设,情绪消失得干干净,脸上挂起一副得体笑容,上前把着她的素手:“你如何在这?真让我意外!”
“那天不是说要在甘露殿会外?”感受着摩挲着自己手背的糙手,梁妃羞答答地低下头:“就来侍奉夫君……做了抹茶和点心,以备休憩。”
“贤。”圣人大为感动,看着她亮黑的长发中分出一条道,垂及腰部,用红带绑着。身上是红黑搭配的曲裾深衣。居然是汉代的复古打扮:“但这些事自有殿中,你不要屈尊。”
“不一样。”梁妃很自然的拉着他手,引往殿内:“柏林茶可有耳闻?”
圣人犹疑道:“从谂在活泼泉种的茶?”
梁妃眼前一亮,又喜又惊:“正是。”
“嘶……”圣人故作惊讶:“冷冷林空古壁水,如如禅语赵州茶,这佛茶名满天下,相传只有十余株,因此就像传说一般,皇考不知多少次遣使求茶,哪里如愿过?不意我却在爱妃身上得尝。”
也没注意这话哪里不对。
梁妃脸颊飞霞,羞怯道:“圣人高兴就好。”
“你真好。”圣人与她十指相扣,来到案前。
端详着颇具艺术感的成品。
显然,她这个是抹茶、点茶吃法。流行于唐宋。崖山以后绝迹,在日本得到了保留,也是日本茶道、抹茶文化的来源。抿了一口,味道有点怪,但还好是甜口,加盐的他实在吃不了:“吃茶参妙理,水底一灯明,爱妃好手艺。甚得我味。我可甜,不可盐。”
梁妃但笑不语。
“我先办点事,等我。”圣人拍拍她的肩膀,想到外面的王审知等人,征询道:“可以给几个使者赏一碗么?”
梁妃一阵失落。特意准备的东西,圣人却想拿来收买人心。况且,在她心里,只能丈夫独享。
想到这,她一口回绝:“他们不配。”
“哈哈哈。”圣人捧着她的脸撬嘴狠狠亲了一番,然后松开:“那我一会回来喝。”
“等等!”梁妃神色挣扎:“已经温了,还能等多久?就赐他们一盏吧。”
“我改变主意了,只能我喝。”
“凉了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娇贵?”
“可味道就不好了啊。”
“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你找个盖子盖上………”声音渐渐远去。
“臣罗隐拜见大圣,郑师长,韩相。”
地板光滑反光,回声清脆,天光半亮的晦暗殿中,李嗣业、王师悦、黄碣十余人一起行礼。
圣人木然:“坐。”
谢恩后,众人在他对面跪坐。郑延昌、韩偓在他左右相对而坐。开始议事。
王师悦打量着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的皇帝。
果然是貌温柔而内凶狠。
脸上有创口和密密的细小线条。嘴巴胡须茂密。头发摘了发冠,披在肩背上。太阳穴鼓起,铁爪般的双手扣在膝盖上,指关节凸出。
坐在那神态自若,一丝局促迷茫都无。小眼睛时而微渺。加上刚换的黑衣和奇美的五官……
“哎呀呀呀………啧啧啧……真乃天仙呐!腾蛟起凤,龙光射牛斗之墟,王霸之气照得臣眼睛都睁不开了哈哈哈……难怪阿兄时常念叨亲自朝觐。”
听得人一阵肉麻,幸好王师悦到此为止:“臣闻横水之败后,汴人自相残杀,中原传出风声,王敬尧已败逃徐州,朱大郎入据汴梁,或要征讨张廷范、吴子陵。”
圣人漫不经心:“竟有此事?朱大犯病了不成?不图休养生息伺机而动,还要和老贼旧部拼。”
王师悦笑道:“朱大郎手握大军,雄踞汴梁,身在局中,大概不这么认为。当然,这是猜测。毕竟还没有动手的迹象。时已三秋,就是要打,多半也是明年开春以后。打也好,拼个千里无鸡鸣,朝廷也才好收复。这帮反虏!”
说到这,王师悦神情一肃:“此皆大圣之功。否则汴人怎么斗起来?臣等又安得保全?”
“大圣之功。”众人附和。
圣人皮笑肉不笑,也在观察对面的人。
罗隐精神亢奋,脸红得吓人,可能正在盘算说什么能引起自己的注意,好得官留朝。
对于这个唐朝科举受害者,圣人调阅了他历年的卷子。功名之心很强,不过目的不单单在于富贵。而在做事,譬若改革科举,救国救民。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目光转移到黄碣身上:“董昌曾言,朝廷负我矣,我累年进献无算,而惜一越王。朱贼顺势授他伪越王,他便受了。”
郑延昌眉头一挑,被这话搞得手足无措。
黄碣心一紧,连忙答道:“董帅正是遣臣来请罪,绝不效李琦、刘辟。”
圣人漆黑的小眼睛盯着黄碣看了很久。
黄碣毛骨悚然,低头强做镇静。
“是不想,还是不敢?”
郑延昌担忧地看着黄碣,这个回答几乎决定了董昌的生死。
黄碣咽了咽唾沫,心脏狂跳:“不敢,也不想。”
“是这样吗?”
“是。”黄碣用力点头。
“不效李琦、刘辟……这是你举的例,还是他的说辞,托你代话?”
“董帅自己说的,臣代奏。”圣人语速越来越快:“他知道李琦刘辟怎么死的?”
“知道。”黄碣汗流浃背:“李琦起兵未久,为部下逮捕,押赴京师腰斩。刘辟众叛亲离,族诛于长安。”
圣人突然笑了:“董卿果然忠不可言。从贼……朱贼炽时,谁不阿谀讨好以待转机。别说董卿,就连已故太师,当初不也是朱贼奥援,难道我的太尉也通贼?”
他自然不会追究董昌,只是这人逼数着实不多。
晚唐五代的军头,容易高估自己的权威,或者说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王行瑜、韩建可以随意欺负昭宗,这是他们的权势吗?这是武夫、军队的权势。有利可图支持你,无关的时候不干涉你,不利则弃你、杀你。
为什么被李克用讨伐,王、韩如出一辙的“登城嚎哭”?怎么不拼了?“我辈”让你上去哭,你就乖乖去,不听话,那就宰了你。王行瑜不听话,所以被灭门。
这道理许多军头不懂,将部下的能力、别人的权力、军队的实力、军队赋予的领导权误判为自己拥有了为所欲为的一切权力,因此动不动就使用起来整治别人。一般这是他们不敢确定、害怕这权力、现有地位是不是自己的,还在不在,故而经常拿出来用一用,检验检验。
董昌就是典型。
所以,不得不托黄碣给他打个招呼。别人不好说,董昌,要他命却易如反掌。后世小朝廷都那个逼样了,诏书一到,也是立刻树倒猢狲散。
那,既然这么容易,何不干脆杀了?
本心是想的,但从现实考虑,反而还得助其维持统治。
董昌是个得意时老子天下第一,情况不对就尿裤裆的二逼。后世造反,钱鏐甫一兵谏,立马跪了。结合其派副使黄碣率队入朝“请罪”、上贡五十万匹绢的表现看,已被朱温之死吓到。威胁性已趋近于零。
当然,这不是要维护他的根本原因。根源在于,这人被吓到之后,会恢复“忠臣”面貌,可以通过其得到大量财富。
换个节度使,会像他这么“天下贡输,独昌常参其倍,旬发一道,失期即诛”吗?
难。
因为“常参其倍、十日一发”需要的是把浙人当成草芥蝼蚁进行镇压、剥削。
而这,无论从越府内部提拔新节度使还是外放朝官,基本都做不到董昌这个程度。
言而总之,正在于董昌一无是处,容易受惊吓,可以提供巨额财货,圣人才要保他。
至于在他治下千村寥落、白骨露於野的浙人……
虽然圣人也很同情……
但——确实,总要吃人的。
再苦一苦浙江人,骂名董昌来背。
等天下安定了,他们又会如雨后春笋、五月韭菜一样……………长出来……………
郁郁葱葱,绿油油的。
像野草,生生不息。
听到这话,黄碣松了一口气:“陛下宅心仁厚,臣为天下臣民贺。”
“阿蓝?”圣人冲侍立一旁的女史吩咐:“上茶上点心。诸位都饿了一上午了,垫垫肚子。”
“唯。”阿蓝领命而去。
“谢陛下。”众人谢恩。
黄碣擦了擦额头,他也是掌权多年、见惯了场面的越府二把手,但在今天,却感觉难以招架,被问的冷汗直冒。
“还有——”只听圣人又道:“我听说董昌经常一句话不对就把人车裂。还喜欢以小错夷人族。越州的刑场,土壤都被染成暗红。百姓申冤也从不判断,而是与其游戏,谁输就杀谁。”
“这是个人?”圣人再次语出惊人,引来周围中郎将、卫士、女御的集体瞩目。
黄碣坐立不安。
“从贼我不问,往事一笔勾销。只要这天下还姓李,我便不会翻任何人的旧账。张惠………可以去跟他们打听我的信誉。”
“但今后,让他规矩起来。我只给他这一次机会。你作为副帅,回去把我的意思给他描述明白。”圣人端起茶碗,袖子遮住了脸:“他最好知道他该做什么,莫让我失望。”
黄碣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臣领旨。”
说完浙东,圣人将一饮而尽的茶碗放下,看向张林:“杨思远据衡,唐世旻据永,蔡结据道,陈彦谦据郴,鲁景仁据连。跋扈五鬼,视朝廷已亡。殷既持节,何时略定?”
张林解释道:“荆楚莽荒,瘴气丛生,蛇豹遍地,还有数不清的蛮獠阴暗爬行。三五年之内,很难。”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容忍五鬼到几时。”圣人幽幽一叹:“需要我出手吗?”
张林心里咯噔一声,立即婉拒:“万乘之贵,不可轻涉险境。楚蛮之地,不足费心。”
“得几年?”
张林坚持敷衍:“不好说。”
圣人非要问个期限:“三年够不够?”
张林一阵烦躁:“五州横跨千里,而我军力不振,入楚未久,真不好说。”
“那我来。”
张林搞不懂了:“天下之大,陛下何必盯着湖南一隅?鄂岳目无王法,雷满从不上供,李克用兼并大同、振武、昭义,中原群盗,河朔诸镇,陛下何故不问?但观强弱,不计是非?”
这话一说出来,座上人人脸色发白。从使徐奉惊慌于张林的直截了当,等不及补救,韩偓已勃然大怒。
“哪家的狗奴,敢来甘露殿狂吠!”韩偓暴喝道:“你找死么!”
“韩偓!”电光火石之间,郑延昌大叱。
“砰!”韩偓已抄起案上茶盏,劈脸朝张林砸去。
张林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脸。
韩偓霍然起身,指着张林大骂:“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圣人要经略湖南,难不成还要经过你马殷的许可!自己搞不定,又不许朝廷介入,这又是什么道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傲慢!”
“陛下何故不问?你不是高澄,圣人更非元善见!”
“张林!还不请罪!”王审知刚开口,就听到一阵裙甲咔咔和刀剑出鞘。大群甲兵、女御、中黄门从殿外涌入,把他们团团围住。
众人色变振恐。
“韩相且慢、且慢!”徐奉面如土色,连忙离座下拜:“张林,蔡人也。又从没见过天子,不知奏对礼数。愿少宽之。”
“礼数?”韩偓咬牙道:“这——”
甘露殿一片肃杀,鸦雀无声,唯有宫人、卫士的呼吸。
这时,圣人叫停了韩偓:“韩偓,坐下。”
韩偓兀自站在原地。但幸而理智尚存,强咽下愤怒,缓缓跪了下来。
罗隐预料中的杀使没有发生,圣人摆摆手,用突厥语淡淡支使道:“鬼沙丹,带此人出去,兵也带走。”
摩利支天小使鬼沙丹叉手领命。
卫士架着张林,依次撤离。
“你们也出去。”
女御、寺人随后退出。
圣人端起茶碗又喝了一碗,当着其他人的面,对徐奉说起了湖南。
马殷是个什么人?
稳健。苟。这体现他在入楚之初谨慎施为。
说他畏强凌弱,则是他天复年就对朱温服了软,朱温称帝前夕,又飞书劝进造势。朱温称帝后,进贡纳表也跑得最快,因此第一个得封楚王。
在朱温时期,倒也还算乖顺,但野心并未消失——“吾方南图岭表而得此人。”一直有志开拓。所以到了小猪仔,大梁楚王顿变大魏吴王。
到沙陀灭梁平蜀,又——“大惧,求致仕。”
和武贞军雷氏、鄂岳杜氏、淮南、广府刘氏、桂府刘氏的外交也遵循着这个原则。你强,我不惹你。彼此实力对等,那便讲究角力、妥协、合作、交换。主打一个试一试,各取所需,适可而止。如若不然,也莫怪他不江湖。
因此,对这类人,要与他讲柯里昂式的道理。
“巢乱以后……”只听圣人郑重其事:“孙儒屠洛阳,屠河阳……扬州大郡,捉食一空。驱民过江,为两脚羊。杀戮奸淫,不下百万……所作所为,惨不忍闻。”
“马殷作为老贼心腹,笔笔孽债,扬州冤魂,也有他的一份。”
“但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况方今天下,海内将帅,道德人伦有污者不知凡几。故而他窜到湖南后,我以其自新,以不因水清而偏用,不因水浊而偏废,授以牧守。”圣人巡视众人,俱是一副竖耳倾听的模样,目光落到徐奉身上:“但你要明白。是我接纳了走投无路的你。邓处讷被马殷杀死后,那么多刺史镇将,我哪个给不得帅位?五司禁军,数千战将,我哪个大将当不起湖南节度使?”
“为什么给马殷?”
“比起杨思远之辈,我认为他能带给楚人安宁。我把湖南交给他治理,他若摆不平,我怎么去不得?刚才稍微问了问,张林就口出不逊,俨然当成了自己的王国。”
徐奉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圣人探出头,盯着他:“我要入楚,你以为还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我要平楚,何其之易。如今我总专蕃汉,胜兵十五万,只需军出武关,饮马洞庭,杀一鸡而儆群猴,再以愿输诚者官爵,哪个敢不服!你又拿什么和我做对!”
“跟我斗,你有几斤几两!”
这样的诛心之言!
王审知、罗隐等人震撼地看着圣人,脸蛋煞白,都悄悄垂下头颅,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王师悦吞了吞喉咙。好一头………帝国之虎……………
徐奉如遭雷击,脑子里昏糊糊的一片,直接趴伏下去:“臣臣、臣等诚惶诚恐地对待大圣…………绝对没有丝毫异志………………”
“我知道,否则张林还能竖着出去,你还能坐在甘露殿听我说这些么?”
“我若视马殷为贼,你连看我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里,徐奉明白圣人对自己没想法,只是急于除掉杨思远几个。但这样一来,就得立即投入对五州的作战,成为被驱的虎,没法再积蓄实力。
而以眼下实力,迟迟拿不下亦或敷衍,会引发朝廷武装干涉,很有可能被顺手除掉。而即使拿下了,本就不多的元气也必然重创,失去本钱,最终大概也是个入朝、移镇的结局。
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又不足,也感到非常害怕。
真真是被逼进了墙角。
难道继续向黔中、交广流浪?
当真忠臣,他们这些恶鬼,除了自己的大刀片子和地盘,实在不敢真信任哪个,也不习惯依赖二者以外的东西。二十年风云教会了他们这些兽兵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能当真,自己能做主的才算数。
徐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去还得和马殷他们好好研究研究。
但趁着在长安,他还想争取一下:“大圣,时间可否缓缓?湖南贫瘠…………”
“徐将军…………”李皇帝起身离座,背着手儿踱步到徐奉面前,轻轻拍着徐奉的肩膀:“让你们干点活,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
“大圣……”
“你呀你~”圣人干笑两声,捏捏徐奉的耳朵:“把心静一静。马殷也不小了,我记得他是大中六年生人?也是四十好几的老头了。平平安安、高高兴兴过完下半辈子,把富贵、功名传给儿孙子女。对了,他长女是不是叫马圆圆?”
徐奉苦笑:“大圣……”
“你看你,又来!收着点。”圣人脸一板,旋又绷不住,一笑:“回去了,好生做,我没有不支持你们的道理。要粮要人要兵甲,我都给你们想办法。”
徐奉心里生出暖意:“大圣。”
圣人也是醉了。德性啊,搞不懂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或许这年头的大部分武夫,都有生理上的精神病。别说马殷之辈,便是自己,才短短几年,就不像个人了:”………不要让我为难…………我是念在你们忠于王事,靖难有功,才耐心和你这么哄着。下次接待你们的,和你谈话的,大概就是朝廷了,不管武熊,李绰……谁和你呱噪?听话。”
徐奉讷讷无言,心中情绪也消散了大半,这一次他诚心正意的合掌拜道:“谨为国家贺得明君。”
“你呀你~又说浑话。”圣人指指点点,想想道:“帮我给雷满带个话。冬至之前再不上贡,冬至、元旦再不来朝,我就宰了他。不止他,武陵蛮汉,犁庭扫穴。对了——”他特意嘱咐:“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张林不要出事,你们好好说说他就是了。”
“大圣海量,果非凡及。”徐奉深深拜道:“既然大圣为他说情,回去把这厮吊起来打个半死就是。”
“哈哈哈。”圣人坐回了座位,继续主持“座谈吹风会”。
帷幕之内,一直在偷听的梁妃痴痴着脸坐回了椅子。
“宠颜、阿柔说得没错。圣人水利万物…………”端起茶杯吃着抹茶,梁妃眼波朦胧,自说自话:“嫁给他,真好。”
这天下,怎么不能三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