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属于天野自己的双重奏
第100章 属于天野自己的双重奏在他例行前往医院的电车上,天野发来了一条录音。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录音没有附带任何介绍,连音频文件的名字都没有再进行二次编辑,显示着手机录音的记录编码。
他戴上耳机,点击播放,短暂地将周遭其他声音隔绝在外,聆听录音里的内容。
录音时间不长,只有约莫二十秒,不出意外地是一段由管弦乐器发出的旋律。
却让他听完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望着车厢的天板发愣,并用有线耳机上的控制按钮重新播放了这段录音。
这是一段完全没有在《明日春》里出现过的小号双重奏,来自哪一段落却并不难猜,甚至显而易见。
这是原曲里的小号独奏段,原本的那段旋律一处未改,曲调、节奏、吹动小号的力度等等都完完全全地保留了下来。
然后加入了一段更为明亮,更为有力的小号音,与原本的旋律巧妙地交相呼应,时而一问一答,时而一同合唱。
国中时的天野所写下的那段小号独奏偏向轻快活泼(leggero),二重奏里新加入的旋律则更能体现的是坚定和果断(risoluto)。
天野怎么可能会不懂得父亲完整保留她的旋律是为了什么呢?他突然想。
原本的旋律是国中时期的天野写下的,不论是为了什么而写下的旋律,为了某个人、某件事、还是为了乐曲本身,都无不体现的是国中时的天野眼中的世界。
是那时的她想要倾诉的、想要表达的、想要记录的。
而新加入的另一支小号,则毫无疑问由现在的天野吹响,不仅是对过去的呼应,也是对现在的表达。
即便是将来的天野有了新的看待世界的角度,有了新的想要表达的情感,也未必不可以将这段小号旋律改成三重奏,四重奏……
《明日春》原本有两段独奏,一段是长笛,一段是小号。长笛段由天野的父亲写下,或许她的父亲本身就是一名出色的长笛手;小号则由天野自己写下。
两段旋律在乐曲中遥相呼应,中间时而活泼时而婉转的合奏就像一段长长的山谷。国中时的天野在此端吹响小号。而她的父亲则在彼端静静地听,直到小号声传入他的耳朵,直到小号独奏的最后一段在他耳边消弭,再吹响长笛,让回答从远远的山谷彼端遥遥传来。
而现在,高中时期的天野同样站在了山谷的此端,与国中时的自己一起吹响小号,让小号声传得更远,更清晰地传到父亲那里。
就像田村所说的那样,不论国中时期的天野写下的旋律是否粗糙、是否稚嫩、是否有着瑕疵,天野的父亲将其保留,编成一首完整的乐曲时,就已经拥有了只有那样的旋律才能承载的特殊意义。
天野本人对此自然也一清二楚,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重新写一段更好的旋律去替代掉过去的自己。
小号独奏改成了双重奏,乐曲却全然没有将原本所承载的事物抛弃,反而因为现在的天野的加入,多了一些新的意义。
[天野:如何?]
耳机内传来消息提醒。
他将视线重新投向手机屏幕,打字回应。
[井上:有些意外。]
[天野:没想到?]
[井上:但不错。]
[天野:想从你的口中听到相对惊喜的评价还真是困难。]
[井上:如果你需要,我现在就可以讲给你听。]
他随着电车摇摇晃晃,窗外昏黄的夕阳时而斜射进车厢,时而被城市中平平无奇最为繁多的普通建筑物遮挡,在他的视野角落忽闪忽闪。
[天野:啊啦,那讲讲看?]
天野像故意挑衅般发来消息,笃定他说不出来。
他看着手机屏幕发呆,脑海中酝酿许久,却也的确搜寻不到像样的字眼。
要么是一些语气轻松夸张的俏皮话,要么是一些内容空泛言之无物的泛用形容词。
不论哪一种,现在的他都没有什么心思将其敲打在聊天框内,发送出去,让天野看到。
随口一提的问答,在他眼里却无形中多了某种必须要注意的仪式感。同样的,这种仪式感也只针对着他自己。
苦思冥想半天,电车又经过了一站——他以此用作计时,数着电车停了多少次来推断自己距离下车的时间——他宣告投降,向天野承认自己的确说不出什么让人惊喜的评价。
[天野:今晚还是去医院?]
天野也并非得理不饶人,没有在上个话题继续纠缠,不期待从他口中获得诸如“难得一见的美少女”、“才气过人的千金大小姐”等等浮于表面的夸奖。
如果她真的想听这些,他其实并不介意多夸上几句。
说不定还能触发像竹田的午饭那样的积分任务,一次解决好几天的伙食开销。
[井上:正在路上。]
他回想电车在车站停泊的次数,继续补充。
[井上:还有两站。]
[天野:结束之后,有时间?]
[井上:大概八点到十点,原计划是看书,没有要紧事。]
[天野:据说你搬出了寄宿院,现在住在其他地方。]
[井上:学校附近的旧居民区。]
[天野:想去看看。]
天野用词简短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他却盯着短短的几个字符思忖了许久,不明白她究竟出自何种目的,背后又暗藏着何种含义。
但只是参观,而非太复杂的请求,或许只是要找一个更不容易被打扰的地方与他会面,面对面交流些什么。
他自然也没什么理由拒绝此事,将出租屋的地址通过line发给了天野。
[井上:说来这还是座鬼屋,天野同学怕不怕鬼?]
[天野:鬼屋?]
[井上:房子的主人在和室的阳台自杀了,好不容易迎来的第一任租客也写了份遗书在同样的位置自杀了。]
[天野:第二任呢?]
[井上:现在正活蹦乱跳地活着,和你在line上聊天对话。]
[天野:难得。]
不知是在感叹他入住鬼屋却毫发无损,还是在感叹死过两人的凶宅竟然能迎来第二任租客。
不管是哪一种,在他照顾着竹田母亲洗漱完毕,等待确定肺部有损伤后每天的例行检查给出结果,乘坐电车返回出租屋后。
天野在晚上八点准时按响了出租屋的门铃。
他开门迎接,天野却没有进门,而是让他跟自己一起出来。
他换上帆布鞋,两人就在旧居民区灯光昏暗的僻静街道并肩漫步,轻声聊天。
“害怕鬼?”如此行径,难免让他产生联想。
“不如害怕井上同学。”天野语气平静地予以回击。
那就是了,他如此确信。
天野今天穿着一身布料轻盈的半袖连衣裙,浅蓝色的面料,身后系着像为了束腰一样交错穿插的丝带,在末端打着蝴蝶结。
鞋子是同他一样的白色帆布鞋,再之上是微微透明的白色小腿袜。
“感觉如何?”就在他从上到下观察到鞋子,再顺着腿部曲线看到被裙角遮住的部分,对比其与竹田腿的粗细程度时,天野突然开口问。
“还不错……什么?”他下意识脱口而出。
“又是还不错……”天野此时才注意到他的视线,很快对他在评价什么了然于胸,发出沉吟,“是问你在鬼屋凶宅住的这段时间,感觉如何?”
“还不错。”他突然感觉自己像复读机,像竹田买来的那盆仙人掌玩偶。
那盆玩偶现在还在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他始终没有想好如何处理,一再搁置在了那里。
“你是只会说这一句么……”天野不禁摇头叹气。“怎么可能?”他这不就换了一句话。
“环境怎么样?”她接着问。
“如你所见。”他看向街道左右两边的房屋。
“平时也是如此?”
“嗯,偏僻、安静、没有有轨电车或列车经过的噪音,连汽车和摩托也不常经过这里。”他说。
“不会不方便?”
“如果是指通勤,无非是走得稍远些而已。”他想了想,说,“以往住在寄宿院的时候,也一样是步行上学放学。”
“附近有便利店?”
“没有。”他摇头,“能提供早餐的咖啡厅也没有,最近的一家能吃早饭的店是步行十分钟远的麦当劳。”
“其他呢?”
“没有理发店、药店……店和书店倒是有。”他边思考边答,毕竟已经住过一段时间,他对这片区域的分布已经了如指掌,“但这些都不影响日常生活。”
甚至便利店的问题也同样没有对他和竹田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且不说他有随时随地都可以购买各种商品的万能商店,竹田本身就在杂货铺打工。
日用品或是工具一类的东西都由竹田定期列出清单,从杂货铺回来的时候顺手带回来了。
“这些地方都不常去。”天野点头认同。
“鸟取乡下比这还要偏僻得多,也同样不影响生活。”他不在意地说,“偏僻地方的居民有着偏僻地方的生活方式;繁华地带的居民有着繁华地带的生活方式,彼此共存,并不冲突。”
“只有那座凶宅有在出租?”经过野猫猫舍,传来断断续续的猫叫,天野停下脚步,一边问他,一边向院子里好奇看去。
“正在出租的房屋很多。”他也跟着停下脚步,打开手机的照明灯,向刻着“橘猫”的猫舍照去,里面蜷缩着的依旧是那只毛发雪白的胖猫,“我们面前的这栋就是。”
白胖猫被光线照得眯起眼睛,向他这边看来,看到他这个人类身旁多了一个没有见过的其他人类,好奇又带着几分警惕地向天野凝望。
“是么……”
“毕竟身在东京,甚至不算太偏远的郊外,地段接近中心圈,又有多少人愿意住在有诸多不便的旧居民区里……”他前面还说着偏僻地方的居民有偏僻地方的生活方式,现在却又不得不陈述与理想大相径庭的残酷现实。
实际上,他口中的鸟取乡下比这片居民区的如今境况还要凄惨得多。
留在村子里的几乎都是老人,甚至有将近一半的房屋都无人居住,因为长期不搭理而荒废了。
院子里杂草肆意生长,堆放整齐用来过冬的木材要么被还住在村子里的人家抱走,要么在长期的风吹雨淋下长出了各种菌类,随着时间慢慢腐烂。
“那为什么不住在这里?”天野与白胖猫对视,逻辑理所应当地问他。
就好像不管他现在住的地方是不是鬼屋,这里都一定是更好的选择似的。
“这栋房子的主人是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希望住进来的租客能帮她照顾院子里的这些猫。”
“这些……有多少只?”天野反问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少有十多只,日后可能还会更多。”毕竟这十多只总不可能都是公猫或都是母猫。
“……”天野沉默了一会。
他以为言尽如此,天野就已经能够领会他不住在这里的理由,也没有再继续介绍。
“还有其他出租的房子吗?”从野猫猫舍离开,天野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来寻觅住处的租客,边张望四周,边向他询问打听。
他则成了对附近了如指掌的租房中介,不耐其烦地介绍那些自己曾和竹田一起看过的房子。
“有趣。”逛完一圈,中介井上在租客天野的口中只得到了这样一句评价。
“有趣?”
“各有各的有趣之处。”天野微微偏头,向他一笑,“有凶宅、有住着十多只猫的房子、有一整面葱绿茂盛的爬墙草……”
“不觉得麻烦?”他打断天野的话。
“麻烦代表着租金也会稍低些。”她方向精准地说出好处,不像是一位出生在音乐世家的大小姐,“只要不把它们看成麻烦,就是好事成双。”
“道理是如此。”他不得不点头,同时想起竹田,想起他们刚搬进出租屋的那天夜晚。
或许对于竹田来说,用一个月平摊下来只需要两万五千円的租金住进一座凶宅,就同天野所说的一样,完全没有什么麻烦可言。
她选在两任住客先后自杀的阳台,准备送给周围邻居的伴手礼、和他一起聊天唱歌……就像在同已经死去的他们在打招呼似的。
‘嘿!我们住进来啦!多亏了你们,我们才能那样少的租金租到这样一栋房子!真要多感谢你们,伴手礼也应该多为你们准备两份才是。’
“在想什么事?”天野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他回过神,天野正在颇为接近的距离端详着他的脸。
“在想刚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夜晚。”
“看你笑了,那天晚上过得很好?”天野收回视线,眼睑微垂,继续沿着街道向前方走去。
“至少难忘。”
夜色昏暗,唯有住户人家的室内灯透过窗子给幽暗的街道带来微微亮光。
他步伐缓慢,看着天野离他渐行渐远,从幽暗处走进更幽暗的暮霭。
在他抬脚准备跟上的瞬间,天野身侧哪户人家的室内灯咔地一声亮了,再次将天野在这条长长的幽暗街道中所处的位置照亮,清晰标注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