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梦中与师娘的日常
第414章 梦中与师娘的日常檐下风铃碎响的余韵中,游苏的喉结滚动,苦药滑入肺腑。
久日不眠?
游苏眉宇间不由凝滞起一股阴郁,陷入此间绝非他的本意。
外界的他虽不至濒死,但也是精疲力尽,难以抗衡那深不可测的海底世界,更有一个傻傻的女孩需要他的保护,他又岂可在这温柔乡中流连。
“多谢师娘……但弟子只是有些累,这才贪睡了些。”
“非也。你身体早已恢复完好,神识却始终疲软虚弱,我想该是那食梦鬼留下的后遗之症。这药乃调养神识的良药,多用于精神不振之人身上。强迫你清醒是为了让你习惯清醒,待你再觉疲惫困乏之时,便说明你的神识恢复正常,自可再次安眠。”
何疏桐娓娓道来,指尖仍虚虚搭在他腕间,冷泉般的气息渗入肌理,压住了他欲挣动的脉搏。像是在关心他的身体,却更像是在确认药效的发挥。
游苏闻言眼眶微张,暗忖哪有这种丹药?
哪怕他不是炼丹师也知神识脆弱至极,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病理基本不可能用在治疗神识之上,因为倘若神识出了差错,那人也基本形同废人了。若非走投无路,谁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救珍重之人呢?
师娘对他显然不需用这种走投无路的方法,只是师娘怎会说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游苏转瞬就明白,师娘要喂药的自己并非那个在玄霄宗上过大半年功课的自己,而是那个偏远城池破落宗门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剑修。这谎言骗不了他,却可以骗当时的稚嫩少年。
游苏心中惊愕,才知师娘居然也有这等腹黑一面,竟为了留住他在身边,不惜骗他喝药……
再抬眸时,师娘也正温情满满地看着他,笑容温婉可掬,看得人心生涟漪。
游苏却被看得心绪紧张,他状若懵懂地眨了眨眼,借闭眼间隙想将自己的神识回归现实,却发现真的神清气明,那种意识穿梭的晕眩坠落感始终不来。
糟糕……师娘是真的急了……
“你还很困吗?”见游苏频繁眨眼,何疏桐声音关切。
游苏将那抹尴尬掩藏的很好,他揉了揉眼,“不是,是眼睛尚有些酸。”
“眼酸?”何疏桐将视线聚焦于游苏清澈的双眸。
“没、没什么。”游苏故意偏过头些,形似害羞一般。
何疏桐见之更感好奇,将螓首贴得更近些,似要看个明白。
可见到少年湿漉漉的眼角,她的心也像是被扎了一针般刺痛了一瞬,支吾道:“你……在难过?”
“不,弟子是在喜悦。”游苏将身子也侧过半圈,宛若一个不愿被家长发现偷哭的傲娇男孩。
游苏自不是真的哭了,他亦是此间主宰,挤出一滴落不下的泪完全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为了分散师娘注意好不再纠结于他为何久睡不醒,他便只好出此下策。
只不过泪是假的,困于现状欲哭无泪的心情却是真的。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瞬一片温软便轻轻贴在了他的后背,清香从后颈吹到了他的脸颊。
何疏桐从背后轻柔搂住少年,叹息轻得像冬日里檐角融化坠落的冰棱:
“傻孩子……”
她似在用行动告诉少年,不必为她展露的温柔而感到如受上天垂怜般的窃喜,她本该如此,她往后也会一直如此。
游苏亦是身体微僵,完全没料到师娘的反应如此之大。
他以前或引导或主动的相拥,皆是为了拉近与师娘的距离,可师娘的第一次主动却没让他生出一种得偿所愿般的欣喜,反而感到千钧之重,这是师娘的这份情谊之重。他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对师娘竟如此重要。
一股莫大的愧疚充斥着他的胸腔,他这才思考起自己进入师娘梦境的原因来——不是出于对师娘的思念,而是出于他对师娘入梦的好奇。
他想知道原因,想借此让他更了解师娘,好让他达成那个自知道这是假师娘开始就无法抑制的僭越想法。
可他却没有为自己的好奇心负起责任,反而还因为他的‘太子换狸猫’,导致师娘一直无法完成她捏造梦境的目的。她定是极着急了,才会出此下策,强硬地留住自己,自己又岂能生出半点怪罪之心。
这些日子险象环生,他根本连闭眼都不敢。精神时刻紧绷早就疲惫不已,此时沉眠也权当休息了。反正他还能在这儿和师娘亲昵依偎,至少说明他还没死,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白泽。不过这蠢猫能在乾龙尊者百般诱骗下苟活到今日,恐怕不该小觑她保命的本事。
念及于此,游苏暗叹一气,纠结心思渐明。
既然已经无法脱身,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完成自己应尽的责任。
何疏桐并不知这短短依偎的片刻,游苏的内心世界正发生着如此复杂的变化。等到她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抱住少年时,她赶忙缓缓撤离身子,净如雪莲的仙靥上竟泛起一抹桃粉之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雪白的裙带。
何疏桐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不符身份的行为,游苏却率先开口,消解了她自以为是的尴尬。
“师娘……我肚子好饿。”
何疏桐黛眉微扬,平静答道:“你久睡多日,不饿才不正常。你想吃什么?”
游苏笑了笑,“就吃鸡蛋面便好。”
何疏桐心中又是一疼,感叹这孩子真是穷苦惯了,竟傻到对一个洞虚尊者只要一碗鸡蛋面。
“你上山砍柴,不慎将斧头落进河里。你遇见了我,请我替你捞起,可我却捞了三把斧头出来。其中一把金斧、一把银斧,还有一把铁斧。我问你,哪一把是你落进河里的?”
游苏毫不犹豫,“铁斧头是我掉的。”
何疏桐却摇头浅叹,以指节在游苏额上轻点一下以示教育:
“你掉的是金斧头,可知为何?”
游苏摇头。
“因为你遇见了我,而我是你的师娘,自会给你最好的。”
游苏瞳孔微张,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师娘,我……”
“好了,从今往后记住你并非无人关心的孩子,即使顿顿山珍海味对你而言也不为过。只不过你重伤初愈,一碗鸡蛋面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话罢,何疏桐便盈盈起身。
“不是……我是想说要不还是弟子自己来吧。”
何疏桐黛眉轻挑,将欲起身的游苏按住,“你是担心我不会做饭?”
“非也,弟子是觉得师娘乃玄天剑仙,双手岂能沾那阳春浊水。”
“为师还没娇贵到连给自家弟子下碗面都不行的地步,很快便好,好好躺着。”
何疏桐严声下令,游苏连忙乖乖躺好。
待到仙子走出屋外,她才冷靥消融,唇角挂着一抹庆幸之色。
她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倘若在现实世界,她又怎么敢主动提出为游苏下面。不过幸好这里是梦境之中,鸡蛋面她想变就变。
一想到游苏待会儿会为她烹饪出的佳肴而震惊钦佩于她,何疏桐便喜不自胜,觉得干劲满满。
然而走进厨房,她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她没吃过鸡蛋面。
她自小养尊处优,在何府又怎么可能吃这么朴素的食物。待到长大后封心锁爱,便无好食之欲,基本都是以辟谷丹果腹。
但没关系,她能一变再变,直到变出一碗让她满意的鸡蛋面为止。
……
何疏桐将面紧张地端到游苏面前,青瓷碗中盛着莹白如玉的面条,热气氤氲间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她垂眸凝视这碗面,十指紧张地扣在一起——这已是她第十五次变出鸡蛋面,力求完美的她连面上洒落的葱都似雪屑般工整。
“好香!”
游苏热情夸赞,表现得迫不及待。
事实上何疏桐口中的很快便好,其实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何疏桐心情忐忑地将面递给游苏,觉得游苏并非是期待着她的面才这般热情,应该只是真的饿坏了吧。
游苏立马夹起一枚金黄煎蛋送入口中,顿时眉眼舒展,惊艳道:
“师娘的手艺竟这般好!”
何疏桐的耳尖泛起薄红,她伸手将散落的一揪青丝挽回耳后,宽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阵雪松冷香,“不过是些粗茶淡饭。”
少年执箸的手忽而顿了顿,面汤映出他眼底细碎的光。
“师娘……我怎么只能吃到鸡蛋,吃不到面啊?”
游苏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他早就做好心理建设,哪怕师娘做的再难吃,他也会狼吞虎咽,绝不扫师娘的心意。
“面在下面,你身子欠补,我便多放了几个鸡蛋。”
“那是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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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七八个吧。”
游苏第一次觉得一碗鸡蛋面都能如此奢侈,下定决心即使吃噎了也要将师娘这沉甸甸的爱尽数吞下。
随着第一口汤汁裹着麦香滑入喉间,他睫毛轻颤,仿佛吞下的是漫天星河。这面当然算不上多么美味,但游苏卖力的表演确实无可挑剔,也切切实实让付出心意的何疏桐倍感欣慰。
何疏桐望着他腮帮鼓动的模样,忽然想起百年前在雪原上见过的幼兽,捧着猎人投喂的肉糜时也是这般毫无防备的餍足。
“慢些吃。”她的唇角弧度根本压不下来,“锅里还有……”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搁下竹筷,汤碗里最后一滴汤汁正顺着瓷壁缓缓滑落。
“师娘,师妹可醒了?”游苏望着空碗,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还没吃吧?”
何疏桐广袖下的指尖掐进掌心。窗外细雨敲打芭蕉的声响骤然放大,她看见少年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晃了晃,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吃味,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道:
“在你昏睡之时东瀛蛇族来人。你师妹的族人察觉了她苏醒的血脉,便来带她归家。我这也才知道,她竟是一只离家出走的蛇妖。我本想留住她,但她回族是为了用祖血洗礼,此乃蛇族觉醒血脉的必经过程,我便更无凭无据留下她,只好放人。”
“师妹是蛇妖?!”游苏故作惊讶,眼露失神,宛若第一次知道般震惊。
可真正让游苏震惊的不是师妹的离去或是蛇妖身份,而是距离现实中师妹被族人带走明明还有好久,可在师娘主导的梦里却提前到了今日之前。
这分明……是师娘故意将师妹从鸳鸯剑宗删去了……
“不错。”何疏桐平静回答,冰裂纹青瓷茶盏在她掌心转了个圈,茶水却纹丝未动,她似是觉得这样说不够完善,继续补充道,“她临走时依依惜别,对你很是留恋。但修行大事当前,不可囿于儿女情长。她是明事理之人,望你也能够理解。她托我告诉你务必好好修行,可别等重逢之时叫她赶上了。”
这的确像是师妹会说的话……
游苏暗叹那般高贵的师娘扯起谎来竟也不羞不臊,内心为师娘这特别的占有欲暗暗窃喜,表面上却还是演出一副悲痛伤神模样。
他的指节扣在桌沿,泛白的骨节像是要刺破皮肤。何疏桐望着他低垂的脖颈,那里有一道未愈的剑痕蜿蜒至衣领深处,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的伤口。她忽然起身,月白衣袂扫过少年紧绷的脊背,双臂环住他时宛如收拢一对折断的鹤翼。
“纵使人妖殊途,但只要有心,亦可殊途同归。”她下颌抵在他发顶,“此路多艰,不过师娘会一直在你身边。”
游苏的颤抖透过单薄春衫传来时,何疏桐才惊觉自己的心思竟如此拙劣。居然利用少年对他师妹的情感,来烘托自己始终相依在他身旁的重量……
怀中少年顺势将脸更深地埋进她襟前,闷声说:“弟子现在只剩师娘了……”
哀声渐落,何疏桐方才那点自责顿时烟消云散。
虽然拙劣,但着实有效。反正是无人可知的梦,自己记着欠灵若一个人情便是……
檐下雨声渐歇,暮色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长,投在绘着墨竹的屏风上,恍若一双交颈的鹤。
此后三日,听雨阁的晨昏总氤氲着茶香。
何疏桐执黑子叩在檀木棋盘上,看着对面少年苦思冥想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清浅弧度。
游苏的棋路像极了他挥剑时的模样,横冲直撞却暗藏玄机,每每在她以为胜券在握时杀出片朗朗乾坤。
“师娘又让着我。”游苏捏着白子迟迟未落,窗棂漏进的月光在他睫羽间流转,“这局分明能双三绝杀。“
何疏桐拂袖扫乱棋局,白玉棋子叮咚落进藤编棋篓,“下棋不是为了胜负,是为了消磨辰光。”
她抬手斟茶,碧螺春在琉璃盏中舒展如初春新叶,“说起来,你哪里学会的这五子连珠的游戏?”
“是师妹教我的。”游苏也习惯了用师妹当做挡箭牌。
何疏桐沉溺于谦让游苏得到的满足感之中,也并未多问,殊不知谦让的并非是他,而是游苏。
这些日子他们煮茶、下棋、攀谈、习剑,甚至彻夜赏月,两人都在鸳鸯剑宗寸步不出。
直到有日游苏提出想进城走走,这般局面才有所改变。
何疏桐本想拒绝,却又在游苏‘还没跟师娘一起上过街’的央求中软了态度。
她并非不愿,只是担心她没见过的那些居民会生出变节。但她不知游苏同为此间梦境的主人,又怎么会让这梦出现变故。
游苏攥着盏兔子灯站在青砖大街入口,仰头望来的模样让何疏桐想起苍山巅初融的雪水。
城中灯火通明,颇为热闹,原来竟是在欢庆击退邪魔。
“师娘可知凡人如何庆祝?“他指尖拂过摊贩悬挂的走马灯,暖黄光影在眸中流转,“要猜灯谜,食浮元子,还要……”
“还要给心上人买支绢。”卖妪笑眯眯递来支并蒂莲,银丝缠绕的瓣沾着晨露,“小郎君这般品貌,合该配这并蒂莲。”
游苏耳尖漫上霞色,“哪有男子佩?”
却见何疏桐已俯身拾起支素白木兰,“这个便很好。”
下一刻,她便亲手替少年戴上。
长街尽头忽有熟人惊呼:“游小哥!这位莫不是你家娘子?“
少年笑着摆手,却也不解释这是自家师娘。何疏桐更是支吾难言,不知该如何跟这陌生凡人解释。
事实上两人容貌终究看得出年纪之别,哪有人会这般唐突,一切都是游苏心思回转下的安排罢了。
街上人流窜动,游苏试探性地将师娘微凉的手握住,似是因为目盲担心走散。
何疏桐微僵,却也任由他牵着穿过如织人流,甚至主动牵牢。反正牵手而已,她早已习以为常。
万千红灯顺风飘远,恍若天河倒倾。她忽然希望这场幻梦永不完结,好让霜雪满肩的剑仙,能永远做一回烟火里的凡人。
夜深人静时,游苏倚在她的肩头昏昏欲睡。
安神散的药效终于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