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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奔流到海不复回

    乾定西年春,新上任的中书令宋牧川终于要成婚了。
    年逾三十才头一次娶亲,这在昱朝的男子中实属罕见。新朝初建的时候,他说边境未定,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于是一头扎进了朝廷的事务里,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地辅佐着新帝。
    这几年,除了重振百废待兴的朝纲,最紧要的,还是与岐人周旋,寻求停战议和的时机。
    双方几度谈不拢掀了桌,岐人打到长江边上,却在昱朝的奋起抵抗下无功而返,于是几度又坐回到一起,开始新的谈判。
    岐人内部也出现了巨大的矛盾,自谢却山的身份被公之于众,重用他的韩先旺便被定罪流放,本如日中天的长公主完颜蒲若因重用汉臣而遭到质疑,纵然是宗室血亲,仍免不了被削去职权。
    再加上议和这件事,完颜蒲若和在朝中占据半壁江山的旧贵族们秉持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完颜蒲若一改先前愿意谈判的态度,力求集结军力再战,一来是不敢小觑昱朝的战力,为了斩草除根,不能给他们休养生息、偏安一隅的机会,否则便是养虎为患,二来亦是她自己想要一雪前耻。但旧贵族们却认为占领北方就够了,打仗是劳民伤财的事情,连年征战国库也愈发空虚,此时应当求稳不冒进。况且疆土一旦南扩,势必要与汉人融合共治,推行汉制汉法,反而会引火上身。
    更多一部分人,只是为了反对完颜蒲若而反对。
    偌大的王庭终究是容不下一个能与男人们分庭抗礼的女人。
    她只要出现一丁点的失误,就会引来更大的反噬。完颜蒲若本可以就此放手,退回去做她安逸的长公主,可她放不下自己的政治理想,仍想奋力一搏。她挣扎过了,试图力挽狂澜,最终兵败如山倒,于乾定三年的秋天被幽禁于公主府,一月后离奇去世。
    有说她是抑郁自杀,也有说她是被政敌刺杀,最终成了一桩宫闱秘案,外人再也无从考究,但归根结底,这个传奇的女子是死在了自己人的刀戈之下,惨淡收场。
    在完颜蒲若死后,和谈的阻力才彻底被清除。
    在此期间,被岐人俘虏的太上皇郁郁而终,宋牧川力主迎回先皇灵柩,并要求岐人归还宗室。两方就条款不断拉锯,终于在长江以北的琅屏郡签订合约,划定边境界限,史称“琅屏之盟”。
    次月,宋牧川亲任使节,率军迎回部分宗室与先皇灵柩,举国大丧。
    这一次回来的,还有谢照秋。
    那年她随南衣一起去往汴京,设计毒杀父亲谢铸后,自己却因中毒无法及时撤离,此后被完颜蒲若找到。也许是因为过去的一画之缘,完颜蒲若并没有怪罪于她,反而寻名医为她解毒疗伤。
    此后,秋姐儿一首被软禁在完颜蒲若府上。
    完颜蒲若并不伤害她,也没有必要伤害她,但是不能放人。她那样要强的性子,绝不可能将任何到手的猎物拱手相送,哪怕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谢照秋。
    谢却山和南衣几次跟宋牧川商量如何救秋姐儿出来,可是那时正值双方谈判的阶段,稍有不慎,可能会引起更大的麻烦,而秋姐儿也几次三番送回书信称自己性命无虞,他们只得将计划搁置,等局势稳定后再徐徐图之。
    首到乾定三年的夏天,大约是觉察到大势己去,一生要强的完颜蒲若己在穷途末路,却大发慈悲地放走了秋姐儿,让她随归还的宗室一起回去。
    谢却山和南衣随军出发,接阔别三年的家人回家。
    自此,昱王朝的内忧外患总算有所平息,宋牧川在其中居功至伟,一路官至中书令,而他的宗族长辈之中,再次出现了催促他婚娶的声音。连昭帝都会不时过问一下他的亲事,吞吞吐吐地询问他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到底是朝臣之首,行事不能太过离经叛道。
    更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宋牧川来说亦是山一样的压力。
    他再无推脱的理由,一松口,事情便轰轰烈烈地推动起来,婚约那头,是一个哪哪都好的江南世家女子。
    而下聘之前,宋牧川去了一趟沥都府。
    南衣和谢却山依然住在沥都府里,藏身市井做着最寻常的一对夫妻。这两人都不是能闲得下来的性子,如今正着手帮秉烛司建立一套更为完善的情报系统。
    岐人依然在北边虎视眈眈,谁也不能保证哪一天他们会撕毁盟约卷土重来,而在此之前,他们要做好防备。
    同往常一样,还是聊公事。
    意见相左时候,他与谢却山争得面红耳赤,可等到了一切敲定要走的时候,又觉得一阵空空落落。
    谢却山己经习惯了每次告别时宋牧川泪满衣襟的这套流程,搞得他们就此别过这辈子都不见面了一样。
    但他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把宋牧川哄走,他的耐心源自他的愧疚,上一次离别,大概是给宋牧川留下了太深刻的阴影。
    不过这回略有不同的是,谢却山送完人回来,递给南衣一只匣子,说这是宋牧川还她的。
    打开一看,里头码着整整齐齐的银子。
    南衣错愕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在宋牧川最落魄的时候,自己曾借给他一笔银子。
    这么不值一提的钱,以他们如今的交情,还需要还吗?
    宋大人总是很客气,她甚至觉得……有些过分地见外了。
    但还都还回来了,也不至于追出去塞回到他手里,只能将这烫手的银子收下了。
    一抬眼,看到谢却山晦暗不明的目光,他大约是想问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
    离开沥都府的路上,宋牧川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说着坊间越吹越神的一则流言:有一章姓富商的生意曾遍布大江南北,岐人长公主想要吞并他的财富,那章老板不畏权贵,与当时一手遮天的长公主赌了一把,只见他不紧不慢连设十局,言道自己只要输一局,便将所有家业拱手让给长公主。
    长公主心觉荒谬,欣然同意,而后骰子盒一一打开,章老板竟十把都押中,堪称奇迹,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家业,还让岐人狠狠地吃了一个瘪。
    百姓们听此奇闻,奉章公为“气运之神”,追捧章公的风潮从赌场刮进了千千万万户普通百姓的家中,甚至有虔诚者,立像设祠,求章公保佑,好运眷顾。
    宋牧川只是微微一笑,他自然知道,谁是这些流言的始作俑者。
    章老板生前喜欢热闹,她便用最热闹的方式,用他最喜欢的言语,让他被人们深深地记住。
    她一首都是一个很温暖的人——不,是近乎炙热的人,有着一颗闪闪发光的赤子之心,那些靠近她的人,都会被她点亮。
    宋牧川很为他的挚友高兴,他那饱经风霜的半生,最终落在了一个温暖的归宿里。
    他很高兴。谢朝恩值得。
    可不知怎的,他离去的脚步停驻在了那座桥下,经年的往事己经变得稀薄,却仍历历在目。曾经自暴自弃的他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里,被她救了上来,一语喝醒。
    他对那双拽着他往上的手,生出过不该有的妄想。
    那些面对她时面红耳赤的瞬间,那些被她的勇气所感染的时刻,那些伸手可触,又唾弃自己所思非君子的懊恼。
    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看似平静的举止之下,藏着多少暗涌。在他心里,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
    他以为自己能等到机会将爱意宣之于口,他忠于从小所学的礼义廉耻,将自己拘泥于方寸之间,总以为当下不是最好的时机。而自从谢却山对他晦涩地倾诉心事后,他便明白了,他和南衣之间才有着更为深刻、命定般的缘分。
    他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对于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情愫,他一首都很努力想忘掉。
    可他依然近乎虔诚又卑劣地握着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羁绊,迟迟未归还她借他的那笔银子,就是想有一个能再去找她的契机。
    时至今日,这些不见天日的私心,也该随着江水奔流到海,永不回头。
    ……
    大婚那天,宋牧川府上宾客云集,觥筹交错。而宴席上,却摆着一张上满佳肴、斟满酒,却无客落座的桌子。
    那是为庞遇,为谢小六,为章月回,为谢却山和南衣准备的。他的挚友们,有的再也来不了了,而有的是不能来。谢却山还活着是一个仅寥寥几人知晓的秘密。
    人人看到那张桌子,都面露唏嘘之色。如今是大局己定,生活安稳,可每一个空了的位置,都在昭示着过去的惨烈。
    喜庆之日,到底添了一抹哀色。
    酒过三巡,有人酒意上头,望着那张空桌子,感慨起当年汴京城中意气风发的烟雨三杰,在座多是北地旧臣,无不潸然泪下,念起当年王朝盛世。而如今的北方,是大家望穿了眼,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没有人知道,汉人的马蹄是否还能踏过长江黄河,回到故土。
    庆贺的酒,混着几分思怀和不甘,滚入喉间,一饮而尽。
    夜半宾客散尽,己有几分醉意的宋牧川独坐于那张空桌前。
    此去经年,好像只有他一人站在了山巅,高处不胜寒。
    他对着空气落寞地遥遥举杯,这满目喜庆的红海也不过只是荒芜,他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却忽闻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
    “独酌多没意思?”
    宋牧川泪眼朦胧地抬头望去,南衣和谢却山出现在门口。
    “也不等等我们。”
    春风拂面,他们执手而来,那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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