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子月輮木
第602章 子月輮木李尧第一次见到立衡和连琳他们受到这样可怕的责骂。
男人和女眷们都还在厅中其乐融融地聊着,他脸颊青紫、狼狈湿透地被女孩儿牵了进去,一下刹住了所有的话头。
然后事情就是现在这样,他僵硬地立在角落,看着那几位陌生的叔伯将怒火泼洒在几个浑身湿透的兄姐身上,间或投向这边的眼神带着凶漠的冷。
“你瞧,他们在更强的威权下也是同样的弱者,而且比你更不敢反抗。”女孩儿下瞥了他一眼,嘴里微鼓地嚼着脯,桔子的清甜微微飘出来。
但李尧没有说话,他有些觉察到这只是短暂的安宁,他们不会一辈子在将军府的,这只是一天的做客,奔腾的水流如果暂时被拥塞堵住,那么当它冲破时一定更加汹涌。
他默默偏头看了眼姨娘,她正脸色苍白地望着堂中。
发生了这样不快的事,拜访也长久不下去了,高大的人们最后寒暄了一段时间,马车已渐渐备好在门外。
然后他听见赵白璧脆声道:“夫人,我想和他多玩儿两天。”
“……”李尧抬起头来,比他略高些的女孩儿正颇感兴趣地看着他,咽下了口中的果脯。
李尧怔怔地抱紧了些手里的《六韬》。
“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生气吗?”躺在陌生的床上,侍女给他伤痕上涂着药,赵白璧趴在床边,盯着他的脸问道。
这个角度和距离令他莫名有些脸红,下意识挪开了眼睛。
“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带你去欺负别人。”赵白璧畅想道,“你今年几岁?”
“十二岁。”
“我十三岁。”
“日后我行走江湖,你就做我的第一个小弟,如何?”
“……谢谢。”
“不客气!不过我的手下也都得各有所长才行。”赵白璧托腮看着他,“不然丢我赵女侠的脸面——你可有什么长处?”
“李公子的伤涂好了。”侍女温声含笑提醒道,“赵小姐,祝先生给您安排的书课快到时间了。”
赵白璧眯了下眼,腿也不晃了。
“我可以……”李尧纠结了一会儿,小心道,“帮你写功课。”
春夏泳,秋梨冬雪,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大多玩儿不到一块儿,但赵白璧颇喜欢听李尧讲史书里的许多事情,看他在纸上写出那些精美端整的句子,然后还能编成曲调。
李尧更喜欢课业后立在窗下,等女孩儿带他四处疯跑。跟在这道身影后面,陌生的世界不再令人畏惧,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更令他渐渐抬起头来的是那座原本陌生的将军府,他熟悉了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听他讲解那些曾经的战役和书上的兵法,每当立在他身边,总感到一种强大的安心;他亲近那位平静温婉的夫人,总穿着清淡的衣裳,似乎从来不会发怒;他唯独有些不太习惯靠近那位祝先生,尽管女孩儿似乎跟她最为熟悉。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男孩儿的头顶和女孩儿持平时,已是快要两年了,李尧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除了那个男人向他传授兵法的次数近月越发稀少,夫人有时也找不见人。
但世界不因少年的不曾感知而停止变动,在孩子的视野之外的那些阴云,终于酝酿出了骤落的暴雨。
一月十二,李尧又一次骑马从国子监回来,经过皇城前那条长街。他的脚已经能稳稳地踩在马镫上,少女上个月才教他的骑术,命他赶快学好,以便等春开放时载她去沣水畔上玩。
李尧对胯下的大兽还是有些恐惧,他常有这种感觉——不是他在驾驭着它步调,而是它掌控着他的去向。它若忽然朝什么地方奔去,李尧很难想象自己能做些什么。在这种心态下他极认真拘谨地握着缰绳,经过皇城口时也没有抬头。
然后他听见一骑飞驰的声音从侧面一掠而过,快得像风,重得像雷。
他的马鞍上好像染了一片带着腥气的红,他嘴里喊着一句李尧没听懂的话:“大将军已经伏诛!!即刻枭首示众!!!”
李尧茫然抬起头来,夕阳燃着火红,灰云蒙在上面,像是诗中沙场的苍凉。
他愣怔了一会儿,直到胯下的马开始焦躁地甩蹄,他下意识往南边看去,远远地看见大将军宅腾起了滔天的大火。
接下来的三天是一场噩梦。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喊杀和喧哗充塞了整座城,到处都是哭喊和惨叫。他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回到那座贤王旧宅,门楣已经被彻底烧毁,整个宅子被洗劫一空,姨娘倒在院子里,肚子被捅得一片糜烂,几个侍女姐姐和车夫何叔都被杀死在院中,一夜过去,这些残破的尸与血都已冻成了冰。
李尧不知道在这里大脑空白地游荡了多久,在颤抖和恐惧中,他第一次解下墙上挂着的那柄剑,上马朝着大将军府驰去。
所经的一切都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前夜他恐惧地在巷中前行,躲避着那些火光和甲声;而今骑马在道上飞驰,许多刀上沾血的人竟只是看他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事。直到将近那座在他心中一直象征着强大和安全的宅邸时,甲士的守卫才渐渐显出戒严来。整座大宅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剩了,那几座熟悉的阁楼都坍塌成了碎炭,门口的甲士正一具具地抬出尸首,放在街上检验,那些服饰全是他眼熟的模样。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弃,他遥遥颤抖着下了马,回忆着女孩儿的住处,在冬天灌丛里寻着攀墙的方位。
当他觑准时机想要冲上去的时候,猛地被一只手捂住嘴,拽进了巷子。
女孩儿脏兮兮的脸抵在他面前,头发半乱,衣裳脏破染血,肩膀和腿上包着两处伤口。
这张脸本来很是严肃,但一看见他,嘴巴憋了两下,竟然噗嗤笑了,小声道:“李尧,你脸都成猫了。”
李尧一下就哭了出来。
大概贤王遗子没有太多人在意,赵白璧也不被视为将军府里的人,两个孤伶的少年在战乱的城中寻得了一处脏破的安身之地,是在一座被洗劫过宅子的地窖。
“要不是为了找你,我才不受伤呢。”李尧给赵白璧换药时,她总得念叨一句。
他们在这里藏匿了一个月,两个人都变得脏兮兮的,渐渐地,城里应当是彻底安定下来了。
“喂,我听说,宫里发告示在寻失散的李姓血脉了。”这天赵白璧回来,对在院角煮面的李尧道,“你要不要去啊?”
前些天他们已经从下面搬了上来,李尧并不愿意回任何一座宅子,他们就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李尧微怔地回过头:“结束了吗?”
“好像是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会打起来。”
“大将军旧部哗变叛乱,禁军传令一概诛杀,大概就是这样吧。”总是出去找东西吃的女孩儿对事情还是比较清楚,但她并不大在意的样子,“李尧,你想去应他们吗?”
李尧沉默着,有些无助地看向了她。
“怎么了?”赵白璧把刚从路上采下来的一支嫩黄小迎春递给了他,“瞧,好不好看。”
“我在想……我不知道。”李尧接过来,盘腿低声道,“白璧,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了……家也没了,姨娘也没了,大将军他们也没了……”
男孩儿又露出软弱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赵白璧跃上旁边的秋千摇晃着,“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何必理会那么多,如果你想快快乐乐活一生,我就带你藏进五湖四海,谁也找不到!”
“……”李尧沉默了。
赵白璧也安静了一会儿,偏头道:“李尧,你心里真正想做什么呢?如果连说出来都不敢,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尧低头默然了片刻,低声道:“我想去。”
“嗯?”
“我不喜欢他们,我很恨他们……但姨娘最常说,我是贤王血脉,是李氏宗亲,身上流着的是前虞的血。她希望我成材,重新照耀起贤王的门楣。”李尧低头道,“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但这一个月来,我见很多不该死的人都死掉了。”
“嗯。”
“白璧,我觉得,这是姓‘李’的人的问题。”李尧抬起头来,清秀的脸,干净的眸子。
“所以,我还是想去,我想……去改变一些事情。”他站起身来。
“那你先把鞋穿好。”赵白璧晃悠着,“那,你要去做建功立业的事情,还做不做我的小弟了。”
男孩儿低头用力把靴子提上来,抬头仰望着少女:“当然做,白璧,我最喜欢你了。”
“……”女孩儿猝不及防,有些不好意思,“你讲什么呢。”
李尧憋红了脸,看着她:“真的,以后我要打了天下,什么都给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