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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0章结局

    第19章
    会演一个月结束后,回到省城,文化娱乐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地下舞会出现了,二十多岁的人没跳过宫廷化的圆舞曲,上来就是“披头士”时髦人都疯狂在迪斯科中。原来只能坐满一半的话剧剧场,现在只满三四成。骆驼祥子也好,参加话剧会演的新戏也好,都远不是舞会的对手。这么多年男女间在做革命同志,距离都是同志式的,现在可以摩肩擦背,终于使荷尔蒙得到合理释放。话剧是打不过荷尔蒙的。
    书记想出一个对策:把话剧团组成小分队,送戏下乡,县城里对省一级的剧团演员,就像省城里的人对电影明星,演个五场十场,戏迷圈子就建立起来了。
    一听要下到县城、乡镇去巡回演出,小菲心焦起来。这下子她的大后方要失守,孙百合可以乘虚而入,跟欧阳萸建立稳固的根据地。
    欧阳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之后,上海、广州跑了一圈,回来大包小包地给小菲带回礼物。旧的家具和书籍以及钢琴都被退还,他却不再看得上那些岁月剥蚀的家具,也不愿它们提醒他那段生命低潮。虽然搬新房子暂时无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家具极少,透着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却是让小菲去堆砌自己,许多从南方买的衣料和化妆品来路不详,都是他在各地的书迷帮他买的走私品。小菲这回却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个隐约的逻辑,只要他心里为她痛,为她不平,就会以大量的物质来给她补偿。只要他热恋别人,他便会心痛小菲,为小菲不平。小菲眼看下乡巡回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向欧阳萸和孙百合发难。
    这天欧阳萸从学院要了一部车回家,车里载了一个大纸板箱,拆开来,小菲雀跃起来。那是一部彩色电视。学院只有两张票,公家买下一部,老欧是唯一买得起另一部的人。
    “哪来这么多钱啊?”小菲雀跃完了,不知怎么闹起情绪来“多少钱也经不住你这么花!”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说钱?”他不看她,但整个形体都在对她白眼拧眉,充满厌烦。
    “有一点钱就烧吧。我老母亲那么刚烈一个女人,居然老来为了你张口问人借债!看来你全忘干净了。”小菲见他忙着调试,图像出来了,她还是惊喜的,但嘴上就是不领情“那点稿费你还想怎么烧?别弄得越挣钱越欠债!跟了你,我们母女为你欠债”
    他对她的啰唆早就习惯。讨厌归讨厌,他常常顾不上反击。他退后两步,两手插在后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欧”正在飞舞尖叫。
    “我听说不少老干部都看这部卡通片?”他偏着头,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们话剧团卖不出票。”
    小菲认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要怪他走题走得巧妙,就像现在。
    “就是要买电视机,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买嘛?不然就说小伍家的电视机,某某家的电视机。”
    “哎哟,听上去你是为我买的!”
    “为我自己买的,好了吧?为我自己耳根子清静买的。”
    “你可对我真好啊,从变色唇膏送到电视机。”她把自己的脸扮得奸诈妖媚。
    他不说话了,让“卡西欧”说话。电视马上就显现出它的益处,屋里总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有另一个戏剧性局面牵制或分散室内对峙双方的冲突火力。小菲毕竟第一次拥有如此现代的工业产品,电视里的话语不断分她的神,再回到争吵中,便也有跑题的感觉。她给女儿学校的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欧阳雪的同学。小菲请她捎口信给欧阳雪:家里买了个十六英寸的彩色电视!她忘了刚才还在为此和老欧争吵,电话上她眉飞色舞,充满炫耀。
    电话经好几位同学的口传,到欧阳雪听到时就是:“你母亲叫你马上回家!”
    她一推门就问:“什么事?!”
    “喏,我们刚买的!”
    女儿两肩一垮:“哎哟,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从食堂直接跑回来!”
    晚上她回学校,小菲和她一块儿走了一截。她想问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她爸爸和孙阿姨有什么风吹草动。女儿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偏偏不理会。
    “我走的那段时间,你天天回来住吗?”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么样?”
    “你是问他有没有把孙阿姨带回来。没看见。”
    她给女儿一抢白,傻笑一下。
    “再说爸爸那时去了广州、上海,要带就带孙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们这个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们这两家邻居,把孙阿姨往这里带多糟心。”
    小菲顿时煞住脚步。对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谁也没见过她。他让孙百合登堂入室也无碍。
    “他们一块儿去的?”
    “怎么可能?妈妈你正常点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着瞎了路灯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么紧,却守错了地方。她得设法找到他们学院的会计,要回他的出差报销单据,从而发现他住了哪些宾馆,再与宾馆联络,侦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这是个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须胆大心细、撒谎精彩,让会计帮她忙又不损伤欧院长的名誉,同时也让他们相互不通气。怎样部署,小菲觉得纵然有一万个心眼子都不会够用。
    两天过去,小菲推翻了无数战术。她现在越来越体会出电视的妙处:你尽可以对着它发呆,满脑子胡思乱想,想累了对着它打盹,休息过来接着胡思乱想。你还可以沉默地对着它发泄坏情绪,不想理人就不理,张口答非所问也不遭怪罪。
    欧阳萸这天晚上叫了她几次,但她正在脑子里编排和学院会计的谎言对话,编排到关键处,出不了戏,嘴上便“嗯,嗯”地应付他。
    “能不能和你谈谈?”他问。
    “嗯。”她眼睛仍呆瞪着电视。
    “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你我可以谈谈。”他说。
    小菲看过来: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坏了,他要先发制人。万一他提出离婚或分居,她可怎么招架?她会不会干出比较丑陋的事来:比如冲进厨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里潜藏着多少过激行为,丑陋的、可笑的、矫情的,因为她不会真自杀,她只是吓吓人。她若自杀世上就没了一个对欧阳萸巴心巴肝,纤毫都疼爱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地爱他这么个危险人物,总在闷声不响地惹祸,太不容易了。
    小菲见他关了电视。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红茶。她浑身冰凉,脸上僵笑,她也可怕极了,但他顾不上看她。刚刚坐下,他就开了口。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觉得“癌症”两个字陌生极了,几乎是外语单词。
    “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个同学给我诊断出来的。”
    她有点懂了。“癌症”这个词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去懂得。连什么癌,怎么诊断的都不问,她便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多天,我不想跟你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他素来的厌烦口气又出现了。这口气倒很帮忙,给了小菲一种一切都正常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起去医院检查的呢?”
    “我不想吃东西,恶心,欧阳荀就请他的同学给我做了检查。他的诊断是肝癌。”
    “你怎么这么混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呢?”
    他看着她,意思是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惧怕,他一直是独自在抵御这惧怕。她一向是他们俩中间胆大的那个,无知无畏的小菲过去一向给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继续做傻大胆。
    “那我们就去开刀吧。”
    “大夫说开刀不见得比保守治疗希望大。”
    “那我们保守治疗!”
    “要看医生们会诊之后如何定夺。”
    “你知道吗?肝癌的幸存者很少。”他说。
    “有多少?”她问。
    “百分之四、之五,也许之十。说法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省图书馆看了医学文献。”
    她眼泪又落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书呆子!他自己去读自己如何无救,将如何去死,独自一人,读着读着,万箭穿心。
    “百分之十里面就有你!”小菲说“明天就陪你去医院,找全省最好的专科老大夫给你会诊。”
    “会诊是下礼拜一,上午九点。”
    “把欧阳雪马上叫回来。”
    “干什么?!我连你都不想惊动,想有了会诊的结果再告诉你!你这么早告诉她干吗?”
    小菲心里无限愧怍:直到一小时前,她还在心里紧急谋划如何去找艺术学院的会计,挖掘他的风流秘密。他从来没痴狂地爱过小菲,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他窝里窝囊地接受她痴狂的爱。他让她称了心,让她从头追求到底,爱痛快了。她抹一把泪水,去厨房倒了大半盆水,走到他面前,放下盆,自己拖了个小凳过来,坐上去。她替他脱了鞋袜,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他的脚怎么永远冰凉呢?谁会知道他最需要温暖的是一双脚呢?小菲头抵在他的膝盖。不能哭,千万别哭。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为了掩饰落发,她烫了头,满头卷花。
    “小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像对孩子说话似的。
    “什么秘密?”她想,什么秘密都无所谓了。你告诉我你杀人放火我都只会这样笑笑。
    她就那样笑笑,一面擦干他的脚。然后端起脚盆对他说:“赶紧盖上被子,脚又要凉了。”
    他很乖,立刻照办。等她从浴室洗了脚进来,他靠着三个枕头,似乎是个平实家庭的男人,有双烫热的脚,有个热被窝就舒适得成了一条虫。他看看小菲,可着劲地舒服,还有几日舒服呢?他这样的舒服夜晚已经编上了数目,已经是有数的了。只是数目是三位数,是四位数,还是两位数这一点还有待天定,也有待人为。一个错误的治疗方案,将会把一切草草终结。
    她躺在他身边。他刚烫热的脚又凉下去。
    “你不要听我的秘密?”
    “快睡吧。”
    “万一他们动坏了手术——现在牛大夫马大夫多得很——你可错过这个秘密了。”
    “我们去上海动手术。”
    “上海的大夫就好了?”
    “找你哥哥的同学主刀。”
    “他不开刀。他是血液病专家。他是用一种血液验癌的方式查出来的。”
    “我陪你去上海。一定会找到个好外科大夫。”
    “不一定”
    “你烦死了!”她抱住他。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其实早就知道。二十九年前,你在下面土改,我回来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小菲心想,现在来坦白交代这种秘密多可笑?多可怜?他的确只有这一件事没跟她一五一十交代过,不过这时她觉得他的诚实太无足轻重了。难道她还会在意?多么文不对题!她一面听他说,一面恨不得他还有足够长的生命,再去恋爱一次。不,两次、三次。
    “当时政治部需要招几个高中生做文秘工作,来应考的大部分是女学生。她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打字速度和正确率考了第一。我无意中问她一声,她是否兼职做过秘书。她说打字是临时练的,因为她英文打字很熟练,多少帮些忙。一听说她会英文,我马上想起方大姐的丈夫正在找一个会英文的秘书。不过我推荐过去之后,方大姐很快告诉我,她的家庭背景算‘敌属’。”
    欧阳萸说到他如何地不能自拔。在小菲告诉他已经怀上了欧阳雪的时候,他当天就告诉了她。两人在一个舢板上悠悠地道了别。他还记得那天她是什么样子:一条黑色长裙,灰色长围巾,天是晴的,她的衣着是阴的。她没有特别悲伤,年轻嘛,对于那么旺的青春,爱情每天都可能再发生,头一次伤未愈,下一次又开始。她好像想开了,只是在舢板靠码头,他拉她上岸时眼泪盈眶。不久她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了。
    后来他们有过几次相遇,都是不期然的。有两次她身边有男人伴随,但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知道她先教了几年外语,又被调到宗教历史研究会。
    小菲已经明白了。她在他刚刚展开故事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直觉简直是神化。女人爱到小菲这样痴迷,大概就通了巫。她长期以来一直把二十多年前见到的孙百合替欧阳萸收藏,不时拿出来去填一填他理想爱人的空缺,她不是成了精?嫉妒也使她敏感得可怕:她现在看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她最嫉妒的就是孙百合。孙百合只有落难,她才会做个天使,去爱护她。曾经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欧阳萸和她记忆中的孙百合恋爱,她会让位的。她过高估计了自己,她永远也不会那么高尚。事实是她会嫉妒地变成女奥赛罗,她会冲进厨房拔菜刀,她会揪住她的头发像巷子里的女人那样骂“骚x”她会她不知她会疯野成什么样。
    事情原来巧得成了一部戏,巧得成了一首最通俗的民间情歌。后来呢?小菲后来引狼入室。他和她克制了又克制,终于决定,去它的吧,一生委屈至今,蹲牛棚,干马活儿,做牛鬼蛇神,现在有爱就享受,享受几日是几日,享受到哪儿算哪儿。一对超龄老恋人开始轧马路、看电影、划小船。
    然后呢?然后他五雷轰顶地得到一个消息。不是诊断报告。在他去南方之前,就是小菲请她到家里来做客后不久,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女人怎么乱爱呀!”小菲突然说。对于她是不可思议的:爱一个欧阳萸她都力不从心。欧阳萸多丰富啊,从哪个方面都找到足够的可爱之处,简直浑身是宝,够五个女人去爱。不,十个。小菲在选择爱人这点上,自认为眼光极高,她看上的,绝不允许别人看不上。一个孙百合就把欧阳萸拾起,爱一会儿,又扔下了?那不是对她小菲眼光和情趣的否定吗?何止那些,简直就是否定了田苏菲的终极追求和生命价值!她为欧阳萸愤愤不平,也为自己愤愤不平。
    “她和你是朋友,不愿意伤害你。”他为她辩解。他居然还为她辩解?!
    “用得着她为我想!就是借口。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罢了!”
    他说孙百合爱上的男人是个研究生,比她小十岁。他追求她追得很恳切。
    “我以为她多深沉!一个轻骨头!让小青年追追,多满足虚荣心啊!十个女人有十个吹牛,说男方怎么死追她们,我才不吹呢,我就是追求你!我跟谁都承认!”小菲说一句话在新棕绷床上弹一下。
    他翻了个身,背朝她。反正他都讲清楚了,现在的他把这些是作为后事来交代的。他无论对小菲怎样,必须有始有终地把诚实进行到底。
    他怎么会知道小菲为他痛心了一夜,痛心地流了一夜眼泪。她恨透那个天使模样的女人,居然对他釜底抽薪,不然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至少可以如愿以偿。
    第二天她出去买了活虾、活鱼。市场已丰富起来,舍得花钱什么都能买到。回来她又请乐器行的人把钢琴修好,音调准,傍晚她打了电话,把女儿叫回家来。
    晚饭的好气氛让欧阳雪如坐针毡。她猎狗似的嗅着危机,左一个刺探右一个刺探,却没获取到准确线索:父母到底怎么就过成了新婚新人。尤其是母亲,太可疑了,居然一点也不啰唆父亲,话带三分笑,音量也压低不少。
    “我还不会马上走呢。”女儿以为父母如此和美,是想在她出国前给她留个好印象。也许他们舍不得女儿一别万里,一般心有悲情的人,行为会自敛而凄美。
    “你要走?!”母亲大吃一惊。
    “对呀,不是今天打电话告诉你们了吗?”
    小菲太心不在焉,太神思恍惚,居然没听清欧阳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告诉你了:我从爷爷的旧档案夹里翻到他在美国留学时的笔记,还有他的通讯录。我给通讯录里的每个人写了信,请他们帮我去美国留学。我想肯定会有一两个人还活着,还住在原处。反正我收到了几封回信,只有一个人还记得爷爷,他已经九十岁了。他的儿子替我做了经济担保。我电话里全告诉你们了。”
    “年纪大了,听了就忘。”小菲说。
    欧阳萸从来不给人夹菜,此刻夹起一只最大的虾放到女儿碗里。欧阳雪满脸疑云。她要去美国留学的大事引起的反应太异常了。肯定还有别的事发生了。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事能抵消她出国这件大事的重要性?
    “你不要住学校了。搬回来住。”小菲说。
    “不行,好多手续要在学校办。”
    “每天去办就是了。”
    “不方便,学校那么远。”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
    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在这种场合一般会帮她的腔,顺从她的意思,此时也和母亲一伙,太不对劲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此后女儿每晚回家,都在察言观色,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母亲说:“今天都早点睡,明天一早我陪爸爸去医院。”
    女儿这才找准思路。她的样子变得愚钝,然后问道:“爸爸病了?”
    “还在检查当中。”父亲轻描淡写。他可舍不得提前惊吓女儿。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症状?”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饭吃得那么少。”女儿一直在寻找线索,留心着每个细节“明天早上几点?”
    “九点。干吗?”母亲说。
    “我也去医院。”
    “不要去!”
    她又吃一惊:母亲对她从没有如此蛮横过。她不必问为什么。还用问吗?
    “你忙你的,啊?”爸爸成了个逗孩子玩的老爷爷,笑眯眯、安泰慈祥“一检查完,就给你打电话。”
    女儿的样子是准备咬紧牙熬过这未卜的、不祥的一夜和一上午。大家各自在熬,静静地睡下了。
    会诊结论是动手术。小菲回到家就给欧阳荀打电话,请他的医生同学找最好的外科大夫。上海地方大、人多,好医生比率也高。这件事上,她说了算,主张大得很。欧阳荀说一旦联系了医院,等到床位,找到了大夫,马上和他们联络。她打了电话给女儿。女儿半小时后便回到家,表情如旧,内心却已崩溃了。
    小菲下午去了宗教史学会,找到了孙百合。她憋着扇她耳光的激情,请她去家里做客。那个耳光不是为她和老欧恋爱而扇,而是为她薄情地无义地抛弃了老欧,投入一个小白脸的怀抱。做人做痛快真难,连耳光都不能瞎扇。不然她会边扇边告诉她:老欧是多难得的男人,你还捡捡扔扔;老欧二十九年对你一往情深,就你也配?!
    孙百合推辞,小菲告诉她,老欧和她要去上海了,可能一去不返。
    孙百合脸一白。
    “好突然呐。”半天了,她说“什么时候动身?”
    “快了,最晚下周。”
    晚上小菲找了个借门出去了,也叫女儿到学校住一晚,把空间留给昔日恋人。她做了几样可口小菜,两样是孙百合爱吃的。她想,先忍忍,为了欧阳萸。以后有的是时间杀回马枪,扇耳光的日子长着呢。等她回到家,俩人在看电视。电视又起了伟大的作用,补救他们之间多少冷场。孙百合站起身,说他们一直在等她回来吃饭。小菲说话剧团有事临时拖住了她,赶紧端了冷菜去厨房热。欧阳萸跟进来,在她身后说:“你这是何苦?”
    “什么何苦?”她不回身。
    他按了按她的肩头,现在是厚厚实实的中年妇女肩头。而孙百合依然飘飘欲仙。
    “你们谈去吧,菜马上就好。”
    他站站,走了。她把菜摆好,给孙百合夹菜斟酒,心里恶狠狠的:敬酒罚酒你都吃吧,以后和你结总账。
    孙百合走后,她看着暗自神伤的老欧,真想追出去现在就把大耳掴子扇了。
    “你们谈得好吧?”
    “你何苦呢?”他眼神又像二十多岁那样,有首忧郁小夜曲在里面。
    小菲明白他的“何苦”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人家心已经跑了,你把她人拽到这里有什么用?
    “可能她知道你和我难分开,她暂时找个感情寄托,走开了。她心里可能也痛苦。”小菲一边说,一边认为自己简直疯了,居然为孙百合开脱。
    但她注意到这句开脱在欧阳萸身上引出的效果。失恋者总是急于找到对方伤害他的合理之处,找到了,他心里会好过些。她帮着找到的这个合理之处绝对合理,他看上去好受多了。
    去上海是一个暖和的五月夜晚。欧阳雪带了一个男子来火车站送行。这个男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仔细看却只有三十岁,一大把络腮胡子和憔悴的面色使他苍老。小菲心神不宁,没顾上听女儿对络腮胡的介绍。火车站又吵又混乱,上了软卧之后,她突然想起络腮胡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把东西安置下,开车铃打响,络腮胡和女儿一块儿下了车,在站台上手牵手站着。
    火车开出去,拐弯处小菲看见女儿伏在络腮胡肩膀上。
    “跟你一样。”欧阳萸说。
    小菲不明白他说什么。
    “爱上谁就是谁。这么多年,一定就是在等他。”
    她想起这名字了。画家的儿子。刚刚出狱。这是个惹祸精女儿,嫌她妈妈心不够累似的,跟上这么个人去了。难道她不明白监狱里出来的人永远有帽子,叫做“劳改释放犯”?不过她现在不愿为女儿累心,有多少意外、震惊、晴天霹雳等在此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
    震惊竟是个极好的震惊:进了手术室,一刀开下去,拿出的肿瘤竟是良性的。小菲坐在全麻未醒的欧阳萸身边,急不可待想告诉他喜讯。等他醒来,她会马上说:“你还可以活三十年到四十年,还可以恋爱、失恋无数回。”
    等他睁开眼,她却说:“上你当了,你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她便拿起冷了的包子大吃大嚼,边嚼边笑,边笑边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有点受用不起。
    出院之后,他们在上海住了一阵。欧阳家的房子还没退回,欧阳荀一家住的还是欧阳蔚如的客厅。姐夫还是姐夫,娶的女人大家还称姐姐。所以小菲决定去住宾馆,这时想不开,何时想得开?命都能赚回来,何况钱?
    从上海回来的欧阳萸块头更大,气色极好,笑起来明眸皓齿,年轻多了。小菲给他染了染头发,心想,可不能再年轻了,再年轻她日子又不好过了。
    第20章
    女儿在出国前和画家的儿子结了婚。她只跟父母宣布了一声,什么仪式都不要,第二天便登上飞机。画家的儿子送她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回北京。从机场回到家,小菲觉得这就是她跟老欧做老两口的开始。
    找老欧的人又多了。有的是书迷,女书迷也不少。他的书在全国有一定的影响,在这个省可是了得,光凭那书的页数、重量,都是省里的文学丰碑。老欧总算活成他自己了,尽兴写,尽兴玩,桥牌恢复了,钢琴也常常弹。小菲有一天从话剧团回来,见到一屋子客人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老欧弹钢琴她翻谱,半个屁股挤在老欧屁股上。客人们一走,她立刻把那个琴凳用肥皂狠狠搓擦。老欧一看,知道一场吵闹免不了了。
    “行了,啊?”他说。
    “骚狐狸撅尾巴扭屁股,骚气擦都擦不掉!
    “别说那么难听的话!”
    “噢,你护着她?我偏说:骚货!骚货!”
    老欧拧开电视,开足音量。邻居早就习惯酣睡在他们的喧哗声吵闹声电视噪声里。邻居们也喜欢听电视,既然他们不好意思老是登门来看电视,听听也好。
    话剧团从一个乡巡回到另一个乡,大戏小戏都演,小菲又成了金牌顶替演员,因为她基本上在这些戏里都演过角色。少数没演过的,她背台词如神,立刻能顶替上去。她没想到在近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如愿,演上了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乡镇没有电视、电影,但也知道城里人眼下流行洋货,所以演西方戏剧场场爆满。
    她的生活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打背包、出发、扎营盘、睡通铺。年轻演员们都自找门路,拍电影、电视,没门路的也不下乡,反正工资都一样,谁会稀罕那几个补助?老演员们演了一辈子戏,有戏演就很快活。一个中年人的剧团,从县城跑到乡镇,从乡镇跑到村子,连开的玩笑都和几十年前差不多,似乎非得凑在一块儿,才有这么多玩笑。几个跟小菲从部队文工团转业的老朋友,见了牛粪还会说:“哎,小菲,帽子掉了!”小菲还是会笑得很响。
    小菲最不快乐的时候就是想到欧阳萸。现在欧老师欧大师照样吸引女人。想到这小菲就咬牙切齿:老欧在盐碱地推小车,你们都缩在哪儿呢?想陪如今风光的老欧,你有种从批斗台陪起,陪到盐碱地,陪过一个月给他挣二十份清蒸丸子四两白糖的日子,陪过来了,你就成我这样了,又老又胖。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我还能演娜拉呢!
    每次巡回演出转几个县回到省城,小菲就在家里展开彻底大搜查。从欧阳萸的信件到他新添置的衣服、鞋子,到收到的礼品,包括书、字、画、工艺品。他看得上眼的字、画很少,收了也不会挂到墙上,若挂上了墙,她就要侦察作者是男是女,若是女,她会在客人里把这个女人找到,若这位女客人有姿有色,两口子必有一番唇枪舌剑。
    话剧团一日日破败下去,剧场的舞台上放了一张乒乓球桌,年轻演员天天打比赛。老演员们有的抱了孙子,便把孙子带到这里来逗。上北京参加全国话剧会演的戏拿了个小奖项,是一位配角得了什么“新人奖”编剧回来便进了省宣传部。这一天话剧团接到宣传部的指示,让他们演三场。很久没演戏,小菲和欧阳萸说:“你再不看我的戏,这一辈子可都错过去了。”
    “打电话给都汉没有?”老欧跟她逗耍。
    她一想,英明,都汉少说能带一个营来。虽然他已离休,但影响是不散的。都汉一听小菲要上台,说他必到无疑。第二天排练时,都汉打电话来,叫她给他留一百二十张票,他说机关俱乐部请全机关愿意看戏的参谋、干事都来。如果人到不齐,没关系,票钱还是俱乐部主任花文化活动经费来付,只管给他留票就是了。虽然不足一个营,一个连是有的。这年头能有一个连的人在台下看戏,演戏胆就壮了。
    “到底是都汉啊!”小菲一边给老欧剥蜜橘一边得意地感叹。
    “看一辈子戏,也没看出名堂。”老欧说。
    她斜他一眼:“哼哼。”他不理她,眼睛盯在书上。
    “嫉妒了一辈子,也不愿承认。”她说。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不缺乏七情六欲,就是要装得脱俗。什么叫俗?俗是人之常情。”
    “你别说,这是句妙语。”他人在书后面说。
    “讽刺谁呀?我没水平,我嫉妒,嫉妒多痛快!想把那些小蹄子小贱人打出去就打!像你,为一个脱俗,憋了一肚子嫉妒,憋了几十年!”
    “烦死了!”
    “我知道你烦我。怎么不烦呢?周围一群嘴巴抹蜜的,弹个琴就有人说:哎哟,跟肖邦似的!什么狗屁娘们,听过肖邦没有?”
    “你再说一句,我就走!”
    “她们凭什么上我家来?欺负我呀?”
    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也没想出来自己要找什么。想起了:是找钥匙。他拿了钥匙就往门外走。小菲喊道:“别走!”^
    他走到了变成邻居家腌菜作坊的门厅。她又叫:“你不吃蜜橘了?好不容易排队给你买的!”从他背影看,也看得出他要疯了。她把盘子递上去:“喏,吃了再发疯去。”
    他走回来。她开始换鞋,穿外衣:“你不走了,我走。我化妆去。”
    到了五点票还没卖出去一张。假如观众不到二成,演出就得取消。党委书记越来越算柴米油盐账,他说:“省委宣传部要我们演,他们就得拿钱,不然我们贴不起老本。”他叫演员们化了妆待命,自己到剧场门口拉观众去。
    到了五点半,票房通知演员们,卖出去六张票,还是书记在门口跟人说这个戏如何在北京获奖,其中一个演员就从这部戏登上了银幕。快到七点,票子售出去二十二张。书记叫大家卸妆,演出取消。小菲心里好酸,连都汉也不要来看她的戏了。
    她抠出一团卸妆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那里。似乎把这一脸妆卸掉,就是彻底地下台。她仔细看看镜子里的脸庞,化了妆只有四十岁。男人在欧阳萸的年龄是不愁没人爱的,何况他又在走上坡路。这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省份,出一点名有一点钱全省都是新闻。多少女人想把她小菲挤出去?她们会同情老欧:妻子是个破落剧团的老演员。老欧你找我们中间的谁不行啊?
    刚要把卸妆油涂到脸上,书记在舞台上欢叫:“军区来了几卡车观众!别卸妆啊!还是我们部队靠得住!”
    还是都汉靠得住。小菲见一排排军人整齐地入了席,却没看见都汉。军人来了有三百多人,真是一个营的兵力。小菲穿着服装走到台下,问一个军人,都汉什么时候到。军人说:“首长病了。躺在病床上还嘱咐:一定要把队伍拉到这个剧场。”
    “他什么病?”
    “好像是肺炎。高烧。昏迷不醒。”
    演出结束后,小菲给都汉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勤务兵,说全家都去了医院。第二天一早,小菲醒来就拨都汉家的电话。这回是儿媳妇。她说:“爸爸今天早上去世了。”浑身受十几处伤的老军人,最后输给了肺炎。
    “怎么会呢”小菲抽泣起来。
    儿媳妇马上受这边抽泣的传染,抽泣得语不成句:“太突然了他的肺上有弹片不过没想到太大意了”
    从追悼会回来,一连几天,只要小菲一想到都汉在临终的床上还命令部队去看她演戏,给小菲助威、捧场,她眼泪就止不住。欧阳萸这天晚上给她递了一块毛巾,说:“这一来,我也没人嫉妒了。”
    她抬起泪眼,看他是想逗她乐,立刻吼叫起来:“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前世欠你的,都汉前世欠我的,我们都还了,你有良心吗?”她也不要逻辑了,她只管把满心委屈发出来,有一半为都汉发。
    他怔了。因为他发现她是真舍不得那老头儿。假如他一生中曾嫉妒地作痛,那么就是此刻。
    虽然和蒙蒙的笔战打了一阵歇下,蒙蒙并没有停战。欧阳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一年之后,蒙蒙写了一篇批判这部小说的文章。她的伯父对她恩重如山,她要和他伯父的无耻叛徒打到底,打出死活来。文章出来后,第二天、第三天,省报市报版面如雨后发蘑菇,一片一片黑压压全是攻击欧阳萸的文章。方大姐人缘好,不像欧阳萸,死党没有一个。文章不仅批判他的作品,也批判他的为人。眼看着客人们就稀落下去。
    欧阳萸手快,每天写了小说还能写一两篇辩论文章,但渐渐地,报纸不再登发他的东西。
    他这天吃了晚饭,拿起帽子出门去了。大街上很繁华,小菲却觉得繁华景象中他更是形单影只。人们可以在一夜间把一个人孤立成这样。谁让他好好地去革省长、方大姐的命?但他若不是这么个人小菲会这样爱他吗?她默默跟在他后面。
    他停下来,跟一个卖炒板栗的农民聊了几句。小菲赶上去,胳膊套入他的胳膊。
    “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旅部当年驻地的老乡。”他说“生活好多了。”
    小菲从侧面看着他。第一次在旅部见到他,他就是个侧面,正在写一手绝顶漂亮的小楷。
    “你别担心。”他说。
    “冷不冷?”她试试他手心的凉热。
    “不会又来一场‘文化大革命’的。”他说。
    “来了更好。”
    “这是气话。”
    她想,才不是气话。看看他身边喊“欧老师”的女人剩下几个?一个也不剩。只不过是报上批判批判。再停了他的工资,压一堆罪名试试,那些喊“欧老师”的女人就会举起她们的小白拳头喊“打倒”了。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小菲可学聪明了,索性搬到一个僻静村落,看你们还能把他往多低去贬。也省得她忧心、嫉妒。你们别理我们吧,让我守着他安安静静享几年清福。
    “其实蒙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心眼宽,不像女孩子。”他说。
    她“哼”了一声。爱错人了吧?
    他们走到护城河边。这么老的一对也在树林里晃,在平时他会难为情。他忘了。全部心思都在蒙蒙身上。他想搞懂这个叫蒙蒙的女人怎么会这么恨他。小菲心想,他现在搞不懂,就懂不了了。女人爱不成,是会恨的。恐怕开始就不是真爱。真爱得识货。
    暮色变成铁灰。树变成黑色。人影是最黑的。他把她的胳膊拉紧一些。
    (一个女人的史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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