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无忧桃（26）
又是二十年过去，护国寺中的小沙弥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和尚，而有无，容貌一如往昔。他每日用法力温养的桃花枝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桃树，每年春天，桃树上都会开满灼灼桃花，可是，深眠于树中的灵魂，却依旧没有醒过来。
阿远也已经长大了，近些日子，他将要渡劫了。
“羽蓝姨母，你说我能顺利渡劫，变成真正的妖吗？”阿远看着天际，近日来，他总觉得心中有些压抑，他听说过天劫的恐怖，故，有些担忧。
羽蓝笑了笑：“阿远会顺利渡劫的，你的母亲修炼千年，不知道渡过了多少天劫。而你的无忧姨母虽然只有五百年修为，但也成功渡过了天劫。阿远是人妖所生，修行也比妖类快些，定能成功渡劫。更何况，还有有无大师在呢。”
说到这儿，羽蓝心里就是一阵叹息，有无大师最近也不知为何，不再参禅，整日里就盯着那棵桃花树看。
那眼神，她看的心惊，那分明就是欣喜，眷恋，还有爱意。
有无大师爱上无忧了？羽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又过几日，阿远的天劫终于到来了，他坐在远离无忧的地方，满脸坚毅的凝望着天空，看的羽蓝阵阵愣神儿。
当年，她不在小山谷里，无忧渡天劫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天色很快暗下来，聚集的云层中，雷声轰鸣。
天雷，要来了。
阿远凝聚起全身法力在四周形成一个防护罩。
“轰”
一道紫色的雷光击在防护罩上，防护罩扭曲了两下，没破。
羽蓝顿时觉得欣慰，这孩子，果然比纯种的妖类更加强悍。灼华要是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
“轰”
第二声天雷击下，防护罩扭曲的幅度更大，终于破了。
但是阿远毫不畏惧，静静的等待着第三道天雷，这一道，他准备肉身来扛，准备彻底完成由人到妖的转变。
雷声轰鸣，击打在阿远的身上，泛起了道道电光。阿远衣服破烂，全身皮肤裂开，血流如注。
“阿远”
羽蓝正想上去帮忙，却惊讶的发现，片片桃花瓣带着点点金光飞向阿远，桃树妖的纯正妖力结合功德金光，很快就修复了阿远身上的伤势。而阿远，也慢慢变成了一棵桃花树，树上桃花灼灼绽放，看的羽蓝眼眶湿润。
又过了不久，天色渐渐明亮，雷云散开，阳光洒下，点点霞光往阿远笼罩过来。阿远却变成了人形，坐在了无忧所化成的那棵桃花树下。
“无忧姨母，阿远知道是你刚才救了我，现在希望这霞光也能帮帮你。”桃花树微微颤抖，似在喜悦的回应。
羽蓝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
“有无大师，无忧她，是不是要醒过来了。”
有无的脸上也带了欣喜的笑容，这是二十年来，他头一次笑。
“她已经开始苏醒，要完全醒过来，还需再过些时日。”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羽蓝有些失落。但想到另一件事，便踌躇着问道：“有无大师，你对无忧？你们？”有些话到底还无法说出口，羽蓝感觉有些尴尬。
有无叹了一声，“我一直在等着无忧归来，你所问，我亦所知，可是，我却依然不知该如何选择，或许，等无忧醒来，我便知道了。”
羽蓝怔然，默然无语。
那些霞光的确帮到了无忧，这些日子，无忧虽然还未完全苏醒，但也会偶尔摇动桃花枝。
可是，有无大师却愈发不对劲儿起来，他依旧盘腿坐在桃花树旁，目光却是望向天际。那目光淡漠悠远，那眉头，却是紧紧皱在了一起。
羽蓝若有所悟，有无大师所说的选择，他无法再逃避了吧。
而无忧，她呢。
又是一月过去，一日夜里，有无来到桃花树旁，伸手想要抚摸这棵桃花树，但是手伸到一半，却又伸了回来，最后，空余一声叹息。
“无忧，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我放不下你，亦放不下佛。我从未想过，我与你竟会有这样深的纠葛，若是世事都能如同明镜般通透，该有多好。”
有无站在树下，遥望天际，那双淡漠的双眼里，染上了人才会有的忧愁。如今的有无，不再是曾经那位名誉天下的护国寺高僧了。
桃花树微微摇动，一个身影从桃花树中走去，还是如同记忆中的容貌与打扮。
有无看到她，心里阵阵欢喜，“无忧，你醒了。”
从树中走出来的女子正是无忧，相比二十年前，二十年后的她少了些天真，多了些成熟。
“有无，是我，刚刚醒来。”我看着有无，心中五味陈杂，原来，这一切的纠葛，早已从前世算起。
“无忧，我，唉”有无看见无忧，有想说的话，可是，却又说不出来。
我笑了笑，飞上桃花树顶端，坐在一棵枝丫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让有无坐上来。
有无也笑了笑，飞身而起，坐在了我的旁边。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我问。
有无看着天际，语气复杂：“二十年前便若有所悟，一月前又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面，塞北的风冷极了，瘦弱的少年趴在荒芜的土地上奄奄一息，身着红衣的少女递给了他一个馒头，救了他，也拯救了他的命运。”
我听着，心里酸酸涩涩，一月前啊，我也是一月前才想起来的。
“可是，那个少年最后还是因为那个少女而死，北风，前世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而今生，我亦欠你太多，怕是还不了了吧。”
有无摇摇头，“前世，你救了我，我还你一命，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算不上谁欠了谁。至于今生，我是有无，你是无忧，我依旧不后悔。”
我揉了揉眼睛，感到鼻子微酸，“可是今生，我爱上了你，明明，我不该爱上你的。”
有无无奈苦笑：“今生，我也如同前世一样，爱上了你。”
我转头，注视着他，然后趴在了他的怀里，而他，也揽住了我。
今夜月色很好，天上星子也甚是明亮，可我看着，只觉得伤感。
“有无，你不要觉得烦恼，前世的赵菀菀已经随着一场大火烟消云散，前世的北风也在那个大雪天魂断午门。今生，我是无忧，是桃树妖，你是有无，是得道高僧。你生来便是要成佛的，而作为妖的我，也是要成仙的。”
“无忧，对不起。”这一刻，有无终于做了决定。
我释然的笑了笑：“有无，你的选择虽然让我觉得有些遗憾，但我并不为自己的话感到懊悔，同样，我为你感到高兴，也为我自己感到高兴。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去成佛，我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去修仙。只是，我所欠你的，怕是会变成一笔糊涂账，再也算不清了。”
有无摇头。
这一夜，我靠着他，坐在桃树枝头上看了一夜的星星和月亮。
第二日，羽蓝进来看到我们，先是一惊，然后是一喜。
“无忧，你醒了。”
我笑着点头，从桃花树上跃下，轻轻的抱着羽蓝的身体，感受到她微微抖动的肩膀，我哽咽道：“羽蓝，我回来了，以后，我们安安静静的修炼，再也不参与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了。”
羽蓝点头，“好，我们好好修炼，一起成仙。”
“羽蓝姨母，无忧姨母，你们还忘了我啊。”阿远站在一旁笑着说道，亲娘和亲爹都已经死去，面前的几人，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无忧松开羽蓝，细细的打量着阿远，笑道：“你就是灼华的孩子吧，长得真好看，你很像灼华。”
阿远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羞涩的笑了笑。
有无走了过来，静静的看着无忧，“无忧，我要走了。”
我心里一疼，但还是笑着点头，“好。”
有无微微颔首，然后，我就看着他慢慢从我身前消失。
羽蓝有些疑惑的看着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羽蓝，笑了笑，叹道：“我们都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路，但我，依然觉得遗憾。”
第二日，寺里传来消息，有无大师圆寂了。
那日，我看着天空，两滴清泪落下，我想，我也该放开了。
有无走了，这护国寺里，我便不想再待，羽蓝也是。于是，我们带着阿远和寺里的方丈告了别，便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谷。
“无忧姨母，这就是你和羽蓝姨母长大的地方吗？真好看。”阿远毫不掩饰的赞叹着，看来，他也喜欢这个地方。
我和羽蓝相视一笑，就像又回到了最初，岁月静好。
接下来的千年岁月中，我们三人便在这山谷里安心修炼，偶尔觉得厌烦了，便去人间走走，积积善德，一千年后，我们三人同时迎来天劫，也同时飞升仙界。
羽蓝成了鸟仙，阿远看守蟠桃园，而我，进了月老阁，协助月老掌管人世姻缘，世人称我，桃花仙。
又过了几千年，我在天尽头和羽蓝，阿远小聚，忽然看见一朵金莲自西方天际而来，立于金莲上的僧人身穿白色袈裟，如青莲般圣洁。
我怔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欣然笑道：“有无，好久不见。”
有无亦是微微一笑，那笑容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圣洁，“无忧，亦好久不见。”
我俩相视一笑，如今，一个成佛，一个成仙，往日的记忆被时间风干，我俩都找到了各自的归路。
现在再见，亦不过叹一声，故友可好？